“關内之地,何來亂民?即便有官員處置不當引發民議,怎的十三城全都亂起來?你把話說清楚!”水煙槍重重磕在案角,姜維帶汗的臉上分明寫滿了不相信。
報信的官差從固城馳驿而來,見問哭喪着臉:“十三城,具體什麼情況,不清楚……隻知道全都亂了……”
他這樣颠三倒四語無倫次,姜維卻也隻是揪緊了眉,破天荒沒有叱責。一陣風襲來,蠟燭“呼”地滅了半盞,姜維攥緊水煙槍,冷不丁猛拍在桌上,巨大的聲響吓得小兵膝一軟徑直跪下去。
“大人……”
不怪底下人鬧不明白,戰争伊始,姜維下狠手料理了西北十二都司中蟄伏的異心之人。隐患雖除,新的問題也随之而來。
極樂樓這些年借齊耕秋的手,往西北安插耳目無數,十二都司的人事早已是一團腌臜。姜維重症下了猛藥治,可這後續的窟窿如何補,卻非他一個地方官員能力所及。
朝廷補缺的旨意還沒到,戰火先一步燒了起來,十二都司中文書流轉、辦理的壓力陡增。姜維無法,隻能事急從權,以州府之名統籌調度人力,集中向戰事吃緊的幾縣幾城傾斜。
至于那些業已收複的,亦或情勢稍緩和些的,一時兼顧不到,隻好放之任之。
眼下變起倉促,軍報又遲遲傳遞不過來,姜維有心力挽狂瀾,奈何身處漩渦,面對同時陷入混亂的十三城,他頭一回明白什麼叫孤掌難鳴。
姜大人攥緊了水煙槍。
安陶的處境并不比他好到哪裡去。
火情接二連三傳來,巴掌大的固城縣城,幾乎被黑煙籠罩。才剛展露頭角的晴日不多時,就又一次淪陷在祝融氏噴薄的惡意裡。
街上到處是燒殺掠掠的暴徒,他們看起來和尋常百姓的裝扮無二,有的面相甚至稱得上淳樸。可不知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他們就撕破了僞善的面具,露出最兇狠最為緻命的獠牙。
人群相互推搡,咒罵,恐懼的情緒像瘟疫一樣蔓延。即便是尋常百姓,也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同為受害者的夥伴。門窗被砸爛,店鋪被洗劫一空,老弱婦孺被趕到街上,望着眼前瘋魔無狀的人群,絕望地哭泣。
安陶也負了傷,她在驅逐哄搶牙行的亂民時,被躲在櫃台後、看起來還沒有台面高的小夥計反手刺中了肩頭。她将對方撂倒以後才發現,那人腕口同樣攀附了一條黑色的蝮蛇。
血流不止,浸得潛淵滑不湊手。安陶簡單包紮了傷口,撕下一片衣角,将刀柄層層纏裹起來,偏頭用牙叼緊時,眼神透出股狠絕。
她不是沉不住性子的人,可是這一次敵人手段的龌龊,讓她不禁生出被人戲耍的惱怒。
安陶忍不住要發作,但鋪子裡的火勢越來越大,她被嗆得喉嚨燎痛,隻好勉強用披風掩住口鼻,待最後一人安全撤離,方趕在堂屋燒塌前沖出門外——
才跨出門檻,就險些倒在趕來接應的副将懷中。
“将軍,不能耽擱下去了。再這麼耗着,弟兄們沒叫鞑子的胡刀砍死,先被自己人的暗箭射成篩子了!”副将焦急地勸道。
安陶彎腰喘了很久,直起身道:“他們不是固城百姓,而是極樂樓豢養的虺兵,咱們終究還是大意了。”
副将一臉不解,安陶也不多解釋,轉而問:“其餘幾城城中局勢如何?”
副将回:“州府人手告急,沿途驿傳幾近癱瘓。僅靠幾個軍中斥候,縱然消息傳得過來,也得兩三日後了。”
聽罷,安陶眉頭擰得愈發緊。
驿傳失靈,這在戰時可不是一件小事。為将者,當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如今耳目都教人截斷,她真正成了八面楚歌、六路無援。
“還有,南屏閣的密探來報,說……”副将嗫嚅不敢說。
“有話就說,”安陶心氣不順,語氣就不大好,“同誰學的這樣積黏!”
副将一凜,把頭微微埋低,頸邊青筋分明可見。他恨聲,“少閣主托人捎來了口信,剛剛得知消息,朵顔三衛形勢有變,日前兀良哈突然病笃,長子垆龍離營半月有餘,迄今仍無音訊,一些王室宗親密謀正推次子阿裡虎上位,阿魯台的特使也被迎入了關中。少閣主讓人告訴大帥,關外怕是要起風了,讓您千萬當心。”
長街來風,将火勢“轟”一下送向兩側民宅。副将匆忙呼喚廂兵救火,安陶卻自陷入沉寂,不知是将将那一刀,還是陸向深的情報,仿佛割盡了這位女帥的血氣,她過了許久方說道。
“你想說什麼?”
副将咬咬牙,霍地擡起頭:“大帥明鑒,眼下惡戰在即,唯棄城保全兵力,盡快出關迎戰,或還有一線轉機!”
水龍從天而至,本該滌蕩濁穢的霧雨中,充斥着血腥和皮肉焦糊的惡息,這氣味附着在水滴上,無孔不入,濕發沾襟。
安陶仰高了視線,那一瞬間的眼神難掩迷茫。
棄城。
這個詞對于綏雲軍來說,太陌生。在西南時,哪怕五萬兵馬身困泥沼,幾被瘴氣熏蒸緻死,安陶也沒有動過撤兵的念頭。綏靖四方,如雲卷舒,這支軍隊存在的意義,便在用他們的一往無前,來換大梁百姓的海清河晏。
可是現在,退則江山塗炭,進則生民罹難。棄與不棄,都有負綏雲之名。
安陶握緊了潛淵刃。
“要是郡主的人馬再這樣遷延不前,一旦阿裡虎掌權,與鞑靼沆瀣一氣,咱們的處境可就險之又險了!”姜維語氣激烈道。
陸依山擡掌下壓,示意他低聲,别那麼激動,“可若是大軍不顧一切開拔,十三城的百姓怎麼辦?青、甘兩地的守備軍早在阿魯台發起第一輪進攻時就折損無幾,要是綏雲軍也撤了,豈非将十三城數萬萬百姓棄于炭火之中?”
姜維語結,賭氣似的抓起水煙槍猛吸幾大口,咳得肺管子都要出來了,末了卻慢慢紅了眼眶。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