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猛烈的痙攣,安陶身體微弓,旋即便舒展開,面上未流露出任何異樣,她吩咐道。
“傳令下去,讓弟兄們抓緊時間埋竈做飯,休養好精神,今夜恐怕有一場惡戰。另外,繼續聯絡十三城中咱們的人馬,務求廓清後方形勢,叮囑他們一矣情況明朗,即刻趕赴黑水塞支援!”
戰鬥打響在子夜時分。
這一次,鞑靼鐵騎的攻勢迅猛過以往任何一回。
火矢在耳旁疾飛如雨,黑煙遮蔽了大半個天空。星子不見,一鈎殘月也被洇染成了血紅色。荒原上,不斷有人沖鋒,不斷有人倒下,與血色足印一道綿延不絕的,還有無數殘缺與不殘缺的屍骸。
綏雲軍的軍旗破破爛爛飄搖在這無垠深夜,半截旗杆深深沒進泥裡,旁邊倒着旗手被胡刃削掉一半的屍體,肚腸淋漓,引得空中盤旋多時的秃鹫競相俯沖分食。
“铮——”潛淵刃與旗杆交撞,發出的脆聲驚走了秃鹫。
安陶極力握緊刀柄,胳膊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她蹚過幾乎沒膝的血污泥潭,緩緩挪到軍旗前。
她咬着牙,一根一根掰開小旗到死都不曾松開的手指,握住旗杆,猛地帶出泥淖的同時,整個人也像是被抽空力氣般驟然失跌在地。
血順着護耳滴落,安陶大口喘息,潛淵刀口卷刃,刀鞘也從根部斷裂。她已經記不清這一晚揮刀多少次,可是交戰地的喊殺聲始終不曾停止。
那些叫嚣着胡語的鞑子鐵騎就像草原上的鬣狗,源源不斷從各個陰暗角落裡湧出,以尖牙,以利爪,瘋狂撕咬着雄獅身上的每一塊血肉。
沉寂不多時,令人煩躁的馬蹄聲卷土重來,又一騎如鬼魅暗影般從夜霧裡蹿出,鐵蹄照着安陶面門狠狠踏下。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安陶欲擋不及,好在側旁及時殺出另一匹矯健身影。那通身的重甲沖擊力驚人,胡馬被撞得側翻,騎士滾下了馬背,好容易穩住身體,安陶早已抓起潛淵奮力擲出,一刀收割下他的項上人頭。
無頭屍身跪地,頹然撲倒。安陶再也支撐不住,軍旗堕地,如同一片被狂風揉碎的雲。
巫山駒提步來到安陶身邊,用濕漉漉的鼻頭輕輕觸碰她的臉頰、前額,口鼻不斷發出擔憂的咴鳴。
安陶很想像從前一樣撫摸巫山駒的腦袋,告訴它自己無礙。但她真的沒有力氣了。
兩臂灌了鉛一般沉重,喘息間充斥着血腥與火藥的味道,刺激得鼻腔格外不适。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嘔出來,意識也在五感的飽受煎熬裡滑向模糊。
混沌之際,安陶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國公府的陳設一切如舊,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父親在案後翻閱着似乎永遠也看不完的軍報,還不是太子妃的長姊撐高簾呼喚她的乳名,說今天晚膳有她最愛的糖蒸酥酪。
安陶一瞬間潮濕了眼眶。
她還看到了那片跑馬場,一眼望不到頭的,承載了她所有歡愉和恣意的跑馬場。
長風從鬓角拂過,巫山駒和她一樣還保留着那份不服輸的傲氣,然而不管安陶怎麼努力,她永遠都追不上前方那個筆挺的身影。
那個身影……
安陶麻木的心沒來由一陣揪疼,她來不及思考這痛感因為什麼而起,頻急而沉悶的号角聲已再次吹響。
“有敵情,戒備!戒備!”
伴着哨兵聲嘶力竭的大喊,安陶思緒瞬間回籠,惆怅消散如煙。
鞑子騎兵分左右兩路包抄,來勢洶洶且目的明确——
他們就是要截斷綏雲軍回援的路,把隘口變成無人據守的薄弱地帶。一旦阿裡虎真的決定出兵,那裡将成為朵顔鷹騎飙過喜烽山的最優選擇。屆時大梁邊境将由喜烽口開始,自東北向西南撕出一道直揳腹心的缺口。
想到這裡,安陶臉色陡變。
敵我兵力實在太過懸殊,加上阿魯台此番押上了全部籌碼,這一支騎兵裝備之精良,在鞑子軍隊中屈指可數。紅雲裹挾在黑色惡潮中載浮載沉,眼看就要被徹底吞沒。
安陶狠掐下掌心,怒吼一聲:“散騎沖殺,突出重圍,反向包抄!”
短短十二個字,綏雲軍應聲變換陣型。原先的赤色三角分作一撮撮火苗靈巧逸出,梭巡在黑色潮水的縫隙間,至外圍迅速集結成簇。
安陶頭一個拍馬躍起,潛淵還在腰間,兩隻繩鈎已貼地飛出,鈎住為首胡騎的兩隻馬蹄,借空中翻身之勢猛力一扯,頭馬轟然倒地。
她身後綏雲将士如法炮制,絆馬索接二連三放下,鞑子騎兵登時大亂。主将見勢不好忙喝令停止,然而浮土表面的幹草早已被踩踏稀爛。
随着隆隆一聲巨響,打頭陣的數十騎轉眼消失無蹤,原本激湧的黑潮頃刻放緩,望着眼前猝然出現的巨大坑洞,鞑子士兵的臉上皆露出驚恐神情。
可是安陶并沒能放松下來。
盡管先遣騎兵損失慘重,但鞑子仍無退兵迹象。
遙遙地,隻見他們停在那,低頭不知鼓搗着什麼,蓦然一道火光爆開,宛如流星急墜。安陶想也不想,拉扯着缰繩,連同巫山駒一同摔在一旁雪窩裡。
巨響“砰”的響在耳邊,安陶後腦仿佛被鈍器擊中,一時幾近失聰。碎彈急躍着擦過她臉頰,火燒火燎得疼。
安陶用力搖晃腦袋,過了許久,方才聽到些許嘈雜的人聲。
“火铳……大帥,是鐵火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