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歲在即,陸依山久違地換上了雲蟒朝天的繡金绛紫色緞衫,外罩暗雲紋玄狐皮大氅,腰懸銅魚督公印——
與這套裝束一同送來甘州的,還有新帝登基後曉谕九邊的第一道旨意。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昔廿載,邊地軍政糜爛成風,國蠹孳生。西北參議政事姜維自任職以來,事不避難,義不逃責,掃奸除惡,匡正世廟遺毒;激濁揚清,重盛大梁氣象。然蟲豸雖盡,罅隙當補。今朕敕令,由神機三營擇選軍吏千人,燮理西北文書之缺。人員去從、軍資分配等一應事宜,交由姜維全權處置,東廠提督陸依山從旁襄理。欽此。”
魏忠旻宣完旨,小跑幾步下階,笑吟吟地說道:“恭喜督主,賀喜督主。陛下雖未在旨意中明言,可他令老奴千裡迢迢将這枚銅魚印帶還給您,個中深意想來也不必老奴多說。督主乃社稷股肱之臣,您風光無兩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陸依山聞言并無想象中的歡喜,沉吟有頃,道:“承蒙陛下聖恩,臣自知才德有限,難當肱股二字。之所以肯領受這枚銅魚印,皆因前線戰事正酣,臣願以一己之身為朝廷略盡綿力,無關職位官爵。等此間事了,臣自當完璧歸趙。”
魏大伴聽見這話愣了一愣,很快便笑着岔開話題:“督主心胸,老奴佩服,往後的事誰又說得準。單說眼下這批軍吏,陛下令福王督辦,兵部袁大人親自掌的眼,都是老于軍務的好手,不必督主與姜大人費心調教,即刻用來補十二都司的職阙,那是再合适沒有了。”
陸依山道:“老王爺和袁侍郎的眼光自然不會差,陛下有心了。”跟着他瞧了一眼魏忠旻,“大伴連日來奔波,也辛苦了。”
魏大伴将麈尾換到右臂間,說:“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時,鎮都上下君臣一心共赴國難。老奴雖是宦官,也是大梁子民,焉有不盡心的道理。”
陸依山略略肅容,沒說話,退後長施了一禮。
魏大伴忙道不敢當,将人托起,捺低聲音問:“聽說此番,葉總兵也出力不少?”
陸依山目光急跳,道:“州府人手告急,督軍帳縱有三頭六臂,也有照顧不到的時候。幸而二公子體恤,去信一封給兄長,這才解了十三城的燃眉之急。”
陸依山和葉觀瀾的關系,在鎮都早已不是秘密。這話說得水潑不進,魏忠旻貌若領會,将麈尾輕輕一甩,轉而卻露出個更加意味深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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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靖二年正月初一,天交五鼓,正是天地至暗時刻,交戰地一片寂靜。
三五秃鹫在半空中盤旋,火頭軍清掃完戰場就打算回撤。今兒是新歲,照規矩兩軍都要休戰一日。
天際濃雲未褪,墨藍色雲團淺淺鍍了一層金邊。小兵打了個呵欠,眼錯不見,金色邊緣兀地冒出一顆顆小黑點,蠕動着,不斷放大,再放大。
他惺忪着眼,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直到黑潮逼近,那熟悉的拉栓聲清晰入耳。小兵猛地向前撲,幾乎同時從懷裡掏出了示警的鳴镝。
“鞑子偷襲!警戒——”
牛角号嗚嗚吹響,巫山駒冒着火光疾奔,往日油光水滑的鬃毛變得穢迹斑斑。
它一路撞翻鞑子設置的路障,踏破水坑,飓風般從戰地那頭直驅過來,卷到女帥跟前,急促地呼着鼻息,似在催促。
安陶剛要伸手,一道熱浪伴着巨響席卷而至。她緊急撤手,鐵砂仍擱着臂縛留下滾炙的溫度。
火星子噼啪迸濺,辔頭的綁帶應聲斷裂。巫山駒揚蹄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長的悲嘶。
安陶滞了數秒,她忽然放棄上馬,将潛淵用力釘在地上,支撐着筋疲力盡的身體艱難站起來。安陶解開胸前被鮮血浸透的盔甲,摸出一卷用牛皮筋紮緊的圖紙,塞進巫山駒身側褡裢裡。
“寶兒聽話,帶上這個去找陸督主,切記要快。”她撫摸着巫山駒背上鬃毛,與它前額相抵,輕輕交蹭。
陣前拉鋸多日,安陶對鞑子此番南下的兵力、辎重,領兵将領以及作戰習慣,大抵都摸了清楚。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還有來日,但她把這些都一五一十記下來。她相信,無論日後朝廷派誰來接替自己,這本随筆一定會派上大用場。
寶兒是巫山駒幼年時的愛稱,已經許久沒有人這樣叫過它。乍然聽見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稱呼,巫山駒眼裡充滿了淚水,愈發戀戀不舍起來。
安陶的動作越來越慢,末了終是狠狠心,将馬頭往外一推,舉鞭正待奮力抽下——
山那頭,潑天箭雨呼嘯而至。鞑子的火铳才發起過一輪進攻,還在預熱,密密麻麻的飛矢已在他們中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戰鼓轟然擂響,山體突然開始激顫不已,幾駕重鐵包裹的龐然巨物緩緩推出灌叢,猶如沉睡中蘇醒的兇獸,自胸腔間震出雷鳴般的沉吼。
“戰車營!是咱們的戰車營!”有将士驚喜地呼出聲。
安陶擡頭,透過濡濕的額發,看見了車首那面她再熟悉不過的赤色雲旗,安陶的嘴唇無聲嚅動。
“戰車營……”
他們的援軍,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