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靖二年新歲,督軍帳在臨洮總兵葉憑風的全力配合下,平定了十三城暴亂。被迫分散作戰的中鋒十四營相繼擺脫桎梏,趕赴固城集結。
新到任的千餘名能吏,很快使邊地驿傳恢複如初。州府得以重建與交戰地的通訊,姜維經過研判,将十四營整編成東中西三路,分面包抄鞑靼軍隊。
最快的東路軍已于三日前午後開過铿嶺,徹底截斷了胡人北撤回懸谯關的退路。
中、西兩路則分别圍攏鞑子的步兵營跟辎重營,将阿魯台的十萬整軍一切為三,采取分頭剿殺逐步收緊的方式,一步步蠶食盡敵人的有生力量。
現下,阿魯台的機動部隊唯剩黑水塞前的這一支。
姜維着令戰車營即刻開拔,由重掌督公印的陸依山親自率領,星夜兼程,終是趕在日出之前,解了安陶的困境。
“好在名冊所記大都屬實,那些假百工之名蟄伏城中的虺兵,基本都給連鍋端了。剩下的小魚小蝦,葉憑風還在繼續追剿——師姐陣前沖鋒,葉總兵在後方可也出力不少。”
陸依山一邊包紮,一邊揀要緊的來講。安陶胸中塊壘都似融化好些,一股新鮮勁流重新湧灌進身體。
她嫌陸依山包紮的手法太瑣碎,拍掉他的手,将繃帶草草系了個結,撐着潛淵自工事後起身。她目眺不遠處時而爆亮的火光,眉間褶皺仍未纾解。
“火铳的威力非同小可,阿魯台能在短短時間内組建起火槍營,咱們就不能掉以輕心。”
陸依山成竹在胸地一笑,圈指在唇邊吹響。悠長脆亮的哨聲裡,一匹蹄黃白馬從硝煙中急掣而來,巫山駒打眼見了,呼哧着興奮揚蹄。
安陶詫異回眸:“爪黃飛電?”
爪黃飛電是葉憑風最心愛的坐騎,和巫山駒一樣,它也曾陪着葉憑風度過了那段難忘的求學時光。
兩匹馬見面就耳鬓厮磨在一起,安陶對着陸依山露出詢問的神情,陸依山把笑微斂,視線轉而投向了激戰中的戰場——
危如巉岩的戰車挺立于前,堅固擋闆扛住了絕多大數槍彈來襲。鞑子騎兵很快耗光了第一輪彈藥,長箭仍不斷從闆隙密集射出,士兵嘴裡咒罵着,倉皇從褡裢裡扒出彈丸來裝填。
誰知下一秒,他掌中槍膛就伴着巨大的聲響,砰然炸裂,四下亂濺的彈片在沙土表面削出道道火星。士兵被強勁的沖擊波掀下馬背,捂面哀嚎不止,殷紅的血迹從指縫間緩緩滲出。
更有甚者,有的士兵為求開槍時穩妥,特地用綁帶将大腿和馬鞍固定在一起,此刻來不及松開繩扣,被受驚的馬匹拖拽着貼地狂奔,驚惶到極緻的呼救扭曲變調,直到最後破碎不似人聲。
這突如其來的慘烈一幕,令安陶驚愕不已:“怎會如此?”
陸依山眼眸漆深,沒用完的繃帶纏在手掌間,他握緊佩劍。記憶閃回到三日前。
礎石微潤,牆角蜿蜒着一抹碧綠色苔痕。姜維檐下看天色,把歪倒的竹筒扶正,嘴裡嘀咕了句“這開春的雨水也太多了”,轉身打簾進來。
案上攤着槍械的構造圖紙,姜維掠過一眼,道:“找城裡有經驗的工匠看過了,的确如畫師所言,圖中火铳還是十幾年前的舊樣式,沒加火門蓋,槍膛容易受潮。要真按照圖紙來,造出來的火槍不僅射程受限,還有風險。”
陸依山掀眸問:“什麼風險?”
“炸膛呗。”姜維撮緊五指,蓦地散開,“工匠說了,這玩意裝填火藥十分麻煩,臨到陣前怕來不及,槍膛都是塞滿了上的。一旦受潮啞火,炸膛的概率極大,斷指瞎眼都是常事。”
“說得這麼吓人,”葉觀瀾感慨一般,神情卻顯得輕松,“再不好使也是火器,留在鞑子手裡終究是個隐患。既然早晚要炸,不如就讓它炸在眼前,咱們也好安心。”
陸依山笑了笑,起風了,他剛給葉觀瀾披上件外衣,這麼一笑,意外地有些溫柔。
“公子說得在理。還沒開春,甘州已經下了好幾場雨,連老天都在幫咱們。”
姜維問:“隻是鞑子把火铳看得寶貝似的,能輕易叫春雨濕了槍?”
葉觀瀾提着竹扇,偏頭看最後一抹天光從檐角飛逝,窸窣異響仿佛隻是風刮過瓦面。
有頃,他說:“阿魯台嚴防死守,咱們不能于大處翻天,微末處挖一挖他的牆角,倒也未嘗不可。”
“翻窗下藥挖牆角,可是你陸督主的好手段。”
安陶閑望着陸依山,語氣裡帶上了幾分戲谑,“看樣子,這位二公子把你摸得倒清楚。”
“何止清楚,”陸依山一臉正人君子相,“簡直摸了一個遍。”
“......”安陶沒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她就多餘問這一嘴。
“派去的人是誰?活幹得真利索。”
“師姐也認識,三江鼠上天入地的本事,絕非虛吹。昨晚他趁夜色摸進鞑子的辎重營,在擋雨的苫布上劃了一道口子,隻是小小的一道口子,之後便都是天意了。”
安陶默了下,不知想到什麼:“倘若被師父他老人家知道,又該說你了。”二人在這句話後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南屏閣主以身作刀,殒命黑水塞的消息傳遍懸谯關内外,武林為之唏噓。
陸依山眼神黯淡,自哀恸餘燼裡迸濺而出的,卻是堅冰一樣的恨意。
他旋即拔出君子劍,古銅色劍身與精鐵束袖融為一體,包含了堅壁的隐喻義。他劍尖點地,用力劃過時火焰騰地蹿高。
“諸位,”橫擋在戰車前的鐵盾霍然分開,黑壓壓的将士持刀肅立,陸依山寒聲,“槍啞火了,猛虎也該醒了。”
臨去時,“葉憑風不得空,也不能擅離職守。他托我給師姐你帶句話,爪黃飛電供郡主驅使一回,無論跑得赢跑不赢,他葉總兵都甘拜下風。”
話音才落,君子劍急追出去,劍光披蕩橫掃,猶如駭浪競逐,胡人騎兵頃刻伏倒一片。
安陶臉頰紅暈未退,手已扶上潛淵刃。她不甘落後,爪黃飛電如流星一般直沖而出,巫山駒追随左右。下一刻雷鳴般的馬蹄震響山野,綏雲軍旗仿佛燃燒起來,以燎原之勢猛襲向對面猖獗不可一世的黑潮。
“全體都有,随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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垆龍手握空了的酒葫蘆,對着門外久久不散的濃霧出神。
已經二十七天,尋常十天就能往返的行程,他遲遲沒能走完。二公子臨别相贈的長生醉已經見底,他卻像是被困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一半山口,怎麼都繞不出去。
身後響起腳步聲,垆龍沒有回頭。
進來的闳三是陪垆龍最久的心腹,也是他此行唯一帶上的長随。闳三打探完消息方歸,肩頭發梢都挂着晨露,他也顧不上拂,進門便道。
“回禀世子,前方官軍清障,說是要封路三日,咱們怕隻能繞道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