垆龍尋塊石頭坐定,偏頭打量陸向深有頃,道:“原來是少閣主,失敬。”
“是閣主。”陸向深糾正他,“阿裡虎為了不教你囫囵回到朵顔,一路上設了不少暗樁。不過請世子放心,南屏閣已經提前掃清了所有障礙。此番歸途,南屏閣定保殿下毫發無傷。”
垆龍沉默的間隙,陸向深全然猜不透他在想什麼,隻聽他說:“多謝。”
陸向深蹙了蹙額,接着道:“令尊對外稱病,貴部二王子以兄長外出未歸為由,伺機把持了政務。據南屏閣密探回報,阿裡虎甫一掌權,就接連撤換了幾位軍政大臣。那些人不光地位重要,更是世子殿下您的心腹。更有甚者,阿裡虎将兀良哈老王爺所居行宮的宿衛全部換成了自己的親兵,名為保護,實則囚禁。此舉大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意。”
讓陸向深意外的是,垆龍聞言并無太大波動。
他從地上撿起自己的彎刀,反手貼獸皮上,無聲地擦拭着。刀鋒剝去了血迹,在他左肩至頸側的位置留下一道長長的紅疤痕。
垆龍一言不發,擦得很慢,火光裡明滅不定的臉,讓這一幕透露出些許詭異。
陸向深沒忍住,問他:“老子被困,你就一點不慌麼?”
垆龍答道:“父王穩坐高台的關鍵,從來不是一兩個廢物禁軍。朵顔鷹騎的兵符,始終把握在他老人家一人手裡。隻要鷹騎尚在,阿裡虎就翻不出天來。”
陸向深不相信:“遠水解不了近渴。萬一阿裡虎權力熏心,做出......的事,又如何?”
垆龍眸側映着火光,一半臉仍陷在黑暗裡,他微微昂首,平靜地道:“你想說弑父?要是阿裡虎真有這個膽量,朵顔全族勢必不會容他,餘者不論,五千鷹騎頭一個便不答應。”
火堆“噼啪”爆響,陸向深腦中靈光乍現,倏地捏碎了核桃:“你早就想到了。”
垆龍一頓。
核桃碎屑嵌在指縫裡,硌得陸向深不大得勁:“你看穿了随從的僞裝,也知道阿裡虎要取你的性命,可是你并沒有揭穿,甚至故意遷延在外,給人以危在旦夕的假象。你在等,等着阿裡虎放松警惕,徹底得意忘形。”
垆龍沒有否認,反手收刀回鞘,終于正過臉來看着陸向深。那雙偏棕色的眼眸裡,分明閃動着豹一樣的狡黠和敏銳。
陸向深強迫自己不要移開目光,吐字越發清晰地說:“你知道朝廷剛與你達成共識,絕對不會讓你出事。阿裡虎那頭若落空,自是萬事無虞,你的繼承人地位隻會因此更加穩固。若真的被他得逞,誠如你所言,阿裡虎得位不正,五千鷹騎斷斷不會服他。屆時你不僅能以世子身份撥亂反正,更能順道将老王爺親自執掌的五千鷹騎收入囊中。驅狼吞虎,亦或者鹬蚌相争,你都是那個最大的受益人。”
垆龍那雙豹眼微微眯起,裡頭的機敏狡狯此刻全變成警覺,另還夾雜着些許欣賞:“怪道人說虎父無犬子,少閣主年紀輕輕,見識卻深,當真不可小觑。”
“是閣主,”陸向深再次糾正他,“那可是你的親生父親。”
“哦閣主,”垆龍聳了聳肩,“中原人的孝悌我不懂,但是在草原上,頭獅一旦老去,就要禅位給更年輕的雄獅。權力更疊順暢,才能保證一個部族長盛不衰。父王會認為自己死得其所。”
陸向深緊鎖的眉頭流露的是不理解,但他沒有繼續争辯。
陸向深挑揀着核桃仁,頭也不擡地說:“豺狼虎豹的事情我不懂,我來,除了替你解圍,還為了幫葉家二公子帶幾句話。”
聽到葉觀瀾的名字,垆龍原本緊繃的神情出現一絲松動。他下意識按了下胸口——公子臨别相贈的字帖被他放在了最妥帖的地方——聲調也放緩些:“什麼話?”
“上回一别匆忙,有份大禮沒來得及送與世子殿下。西北參議政事姜維日前向朝廷上疏,提議重開關外邊市。朵顔三衛因處水陸要津,可堪承擔貨物轉運之責。内閣已有朱批,着戶部照會地方州府商榷辦理,待加蓋過陛下關防,即可發往關外。”
此言一出,饒鎮定如垆龍,也訝異地前傾了身。
這條法令的意義非同小可。要知道,重開邊市,應準轉運,就意味着将南北貨運盡交由三衛壟斷。
此間财貨之巨不消提。更為緊要的是——
漠北部族衆多,西起鞑靼,東至女直,鼎盛時譬如蠶絲牛毛,不勝枚舉。
梁廷長久以來放任各部族相互厮搶争鬥,從未明裡偏袒過誰。即便阿魯台日後坐大,鎮都也未曾表露出半點認可的意思。
原因很簡單,漠北不甯關中甯,漠北一統,則關中将臨肘腋之患。
曆代大梁皇帝皆秉承此信條,然而上述轉運策一旦頒行,便等同于實質上承認了朵顔三衛的首領地位。有朝廷的支持作背書,朵顔自承光年間被鞑靼壓着打的局面将徹底颠覆,說是一雪前恥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