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的心思很簡單,他許公子此身自由,也希望他的矔奴無論身在何地,都能舒心惬意,常得自在。
曾雉定了定心,不解道:“公子怎麼知道,燕國公一定把人藏在燕地境内的漕幫呢?”
葉觀瀾俯眺北勒河岸步履匆匆的大甯府兵,身後一架嶄新的貼金自鳴鐘八風不動地走着格數。
他說:“從城南水獄裡偷換出來的刑徒,家世背景皆非同一般,自然不可等同文吏驿丞之流,用完即丢。何況這些人身負血案,稍不留神就是滅頂之災,燕國公更得在藏身的問題上絞盡腦汁。偌大燕藩,藏一人容易,藏匿百十号懸紅要犯何其難。”
見曾雉仍一臉惑色,葉觀瀾淺含着笑,汲飽了墨汁的小毫從水洗上方停滞一秒,黃豆大小的墨滴落在濯淖裡,排開細碎的漣漪。
“曾兄可還記得從慶陽書商手裡收繳來的奉經人名冊?”
曾雉回憶片刻,“我記得那上頭似乎并沒有提到燕地漕幫。”
“慶陽為曾經的商旅大市,又在北勒河上遊樞紐位置,與漕幫有往來并不甚稀奇。但曾兄可曾留意到,慶陽書局每年與漕幫的走賬錢額高達百金,且名目無一不是挂在紙張上。慶陽之地造紙工藝并不出名,甚至不及距離北平更近的豫州。何況船上書寫,必得是燕地特産的桐油紙,才不緻使字迹受水汽洇染而模糊。如此說來,漕幫每年高達百金的紙張交易難免顯得可疑。”
“公子是疑心,漕幫每年利用走貨之機大批采買《十诰經》,而那高價貨款亦有封口的意思在裡頭。所以奉經人名冊上才會略過一筆。”
曾雉一點就透,葉觀瀾莞爾。
“白紙黑墨,哪怕隻有零星一點,也會覺得礙眼無比。可若藏污于穢,同惡相濟,那麼再不堪的龌龊都會顯得不值一提。”葉觀瀾心胸疏闊,連帶着筆下的千裡江山圖也盡顯蒼勁氣魄,他收腕端詳,好看的含情目彎了彎,“看來這一回,我與曹公不謀而合。”
“啪!”
曹鹧尤念珠扯斷,跳落一地,他卻自這亂聲裡消了愠色,驟然大笑出聲,“方郎以後,江山再無才人出。與這碌碌朝堂委蛇幾十載,總算遇上個無愧老夫手段的少年郎。愁哉?快哉!”
孚渡被笑得有些發毛,試探着問:“公爺是說陸依山?”
曹鹧尤不答,腳踩佛珠大步流星出香堂,沒有回望佛像一下。他依舊身着西番蓮紋,但眉宇間的虔誠早已被騰騰殺氣所掩埋。
“知道借題發揮的不止他郝指揮使一個,這些年郝從流與咱們私相往來的證據,我可樁樁件件都留着。你替我往大甯衛走一趟,好好勸一勸這位指揮使大人,再不濟,能遷延幾日也好。小子想用天象擊垮本公,我倒要查清楚,這些個歪理邪說究竟因何而起!”
十裡棧橋,入夜寂靜。打從十天前鬧出了洛書倒行的怪異事,這座昔日裡熙來攘往的内河港一下子蕭條不少。
官兵競日不休的搜查,攪得漕幫生意沒法做,一連幾天都無船隻出港,河工到了晚上就龜縮進闆棚裡,烤火撩閑打發辰光。
忽地北面棧橋“撲通”一響,很像是有東西落水的聲音傳過來。卻因為離得太遠,被上夜的河工當成誤聽,笑罵着含混過去。
“聽說老李頭的兒子要娶媳婦了,難怪他前幾天還說,打算辭工不幹,回家享清福咯。”
“不容易啊。大半輩子都耗在了這條河上,他可是咱們這資曆最老的河工……外頭什麼聲音?”
“說了是風聲,你别老疑神疑鬼的。官府查的那麼緊,賊老子都不往咱們這裡來。喝酒,喝酒……”
鐵鍊沉到底,那一頭的劇烈掙紮慢慢停了下來。孚渡打了個手勢,鐵鍊快速回撤,一個蜷縮成團的黑影被拖拽出水面,細看居然是個渾身濕透,嗆得隻剩一口氣的大活人。
“阿彌陀佛!”孚渡合掌歎道,“人世七苦,唯嗔癡二字最苦,施主何必這般強項,貧僧不過想從你嘴裡聽得一句實話而已。聽說你的兒子就快娶親了?”
那被倒吊之人聞言蓦地擡起頭,花白亂發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那凍到發白的唇激動地嗡顫起來,站得最近的孚渡能聽清他說的是:
“别,别動俺兒子……”
孚渡臉上流出一抹悲憫之色:“兒孫繞膝,天倫之樂,乃人世間最大福氣,卻偏偏有人不懂得惜福。”
隼尖唳着俯沖直下,他眸光陡地一寒:“李阿祥,你區區肉體凡胎,也敢沾染天象事,活該折堕了命數。不過貧僧答應你,隻要你在這認罪狀上畫押,我可保你兒子一家往後都安穩度日。”
翌日清晨,随着一具花甲老漢的屍身漂上水面,一個平地驚雷般的消息震撼了整個燕地官場。
燕國公曹鹧尤聯合直隸八府一百二十七名鄉紳,具書參劾新近官複原職的陸依山逼殺無辜百姓,勾結地方官員僞造天象之說,意圖禍亂藩政,其心實在可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