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鹧尤在狀子中控告,陸依山觊觎直隸漕運久矣,巧取豪奪不成,竟強迫以李阿祥為首的數名河工,謊稱大甯境内出現妖異之兆,意圖将整個北直隸的漕運事業收入囊中。
為證明自己所言不虛,燕國公還在訴狀末尾,附上了有李阿祥親手畫押的認罪書,并聲稱人證因不堪東廠番役騷擾憤然投河,屍身撈了三日才找到,打撈上來時已經被魚蝦啃食得面目全非。
此事一出,不止燕地,整個大梁官場都為之咋舌。
要知道,燕國公避世幽居幾十載,是朝堂上出了名的老好人。能把一個笑彌陀生生逼出羅刹相,可見傳說中的九千歲這次是混賬出了新高度。
正因十人中九人抱定這樣的念頭,燕國公的一紙訴狀才顯得格外有分量。
曆來皇位交接,都是人心浮蕩時刻,繼任者往往把穩定看成第一要務,何況北方戰事才剛平息,這下所有人都等着瞧,年輕的新帝要如何處置這位藐視綱紀的天子近臣。
就在整個直隸官場都在為燕國公的狀告吵嚷如沸時,身為巡按禦史的曾雉卻望着浩渺河面,長久地陷入沉思。
不怕人笑話,他生在江南水鄉,卻是個畏水的旱鴨子。這毛病不是生來就有,而是數年前為他開蒙的老秀才被高官之子撞下河堤後,他才忽地對水萌生了未名的恐懼。
曾雉在鎮都的私宅遠離河流,出行在外永遠以陸路為先,拒乘一切形制的船舶。
他不知道這裡面有多少恐懼的成分,但曾雉潛意識中認為,那些奔湧向前的墨色巨龍,會一個接一個吞噬掉自己珍視的一切。
然而盡管畏懼,打撈出李老漢屍首的那天,曾雉還是跻身在了圍觀的人群當中。所有人都對那具殘破屍身避之不及,唯有曾雉死死盯着捕網不退反進,仿佛那被撈起來的,正是他多年前就死無全屍的先生。
曾雉第一次面對訇哮水流忘記了害怕,他的心中隻剩下憤怒。
聽人群議論說,李家兒子下個月就要娶親了,曾雉冷不丁想起,先生落水當晚,也曾拉着他飲酒,說給他物色了一門好親事,改日就帶着他登門相看。
曾雉心口一陣絞痛。
正當曾雉深陷回憶無法自拔時,葉觀瀾來到他身後。曾雉未同任何人說起自己的去向,公子卻如有所感般,一下就猜到了他在這裡。
“是我太輕忽,想到他們或許會找人證的麻煩,但怎麼也沒想到,曹鹧尤竟會直接痛下殺手。”葉觀瀾嗓音低啞,眼眶底的血絲密到駭人,便是西北戰事吃緊那會,他也沒憔悴成這副模樣。
“公子已經盡力周全了。”曾雉咕哝着說,“你安排他們外逃,是李家執意要辦完兒子的親事,才延宕下來。公子實在不必太自責。”
“不,”葉觀瀾搖頭,聲音放得愈發輕,“李家的親事是一早就定下的,若非因為我,他們本就不必外逃。”
曾雉仿佛要将胸中郁氣一抒而盡,重重歎息:“世能祖祖,鮮能下下。此事一出,直隸官場攪混水的攪混水,瞧熱鬧的瞧熱鬧,誰又還記得,北勒河底多出的這條枉死冤魂。”
聞言葉觀瀾轉過臉,清亮如湖泊的眼眸寫着認真:“我記得,曾兄也一樣。祖祖為親,下下為君,大梁朝堂有你這樣的禦史,那些河底的亡魂就不會一世含冤。”
曾雉行将湮滅的意氣,就讓這樣一句話重新引燃。
他拖着那隻傷腿,迎着河面,緩慢地趨前幾步。浪頭拍來時,他還是遲疑地站住了,卻在踟蹰幾秒後,堅定地繼續向前。
“燕國公狀告督主種種,無非在指異象之事為子虛烏有。但天象有假,所言之事未必不真,如能證明混元妖社仍舊猖獗于世,那麼咱們對于漕幫的清查也就名正而言順了。”
葉觀瀾道:“話雖如此,僅憑幾本經書和三五信徒,也可以說是廣元寺案的餘孽,不足以成為大興搜查的理由。”
曾雉又一次陷入沉默。
等他再開口時,河面上已撒遍碎金一般的落日餘晖,折進他眼中,如螢燭微光熠熠不滅,終是耀亮了那雙眸裡原已黯淡的山河。
“我翻看過葉總兵的陳詞,那書商之後刻印的《十诰經》,皆為拓本而來,夥計并不清楚最初的印模去了哪。我想燕國公許是擔心,重要物證流于人手會對自己不利,但這樣一來,反成了指認他私結妖社、煽動亂黨最有力的罪證。如果我們能找到那塊印模,今時困境或許就能迎刃而解。”
葉觀瀾思忖道:“這麼要緊的東西,他興許早已毀了也未可知。”
曾雉道:“正因為至關重要,以燕國公的脾氣秉性,才不會輕易毀掉。無論如何,咱們都要試一試。”
葉觀瀾沉吟有頃,說:“我這便知會陸閣主,讓他挑幾個得力的閣中密探,夜訪國公府,看能否找出一些端倪。”
曾雉卻仿佛沒有聽見一樣。他沒再接話,隻是長久注視着落日餘波,眼底的光點愈耀愈亮,逐漸連綴成星輝,璀璨無限。
他在心中暗下了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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