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曾禦史剛正之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凡響。怪道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總算信了。”
曾雉坐姿闆正,側看就像一柄削薄的刃,聽了燕國公的話,他幾乎脫口而出道:“下官年前才過三十一歲生日,早已不算少年。”說完大概又覺生硬,勉強擠出個笑,但怎麼看都像王八殘了背甲——假得沒邊。
燕國公也是沒想到有人說話這般口無遮攔,哽了下,旋即跟沒事人似的,繼續談笑風生。
“曾禦史代天子巡狩,自是一路奔波辛勞,又聽聞您鮮少與人交遊。今日大人能撥冗赴約,實為曹某之幸!”
曹鹧尤舉杯,“我敬禦史大人。”
以燕國公的身份身份,實在不必對一個七品禦史禮賢下士。但後者全無感激的意思,隻顧僵坐着不動,這讓燕國公舉杯的手顯得有點尴尬。
孚渡剛想發作,被燕國公一記眼風止住。
曾雉又是幹巴巴的一句:“下官為國家社稷監察地方,行前曾對祖宗廟堂進香盟誓,遊曆在外,不徇私情,不受請托——有負此心,神明共殛。下官此來非為吃公爺的席面,而是為了談公事。”
燕國公淡了笑,擱下酒杯問:“哦?大人所指為何?”
席間安排了歌舞,侍女曼妙的身姿如風中細柳,款擺着照曾雉身側拂來,他卻幾乎本能地讓開。曹鹧尤微蹙着額令絲竹樂聲暫停,曾雉仰面挺膺道。
“公爺狀告東廠提督陸依山一事,近來無人不知。臣為天子耳目喉舌,當為陛下體察民情。打過北平以來,臣發覺北直隸治内漕幫林立,彼此争強鬥毆、窩奸藏邪之事屢有發生。公爺雖不幹預地方政務,可漕運之害累及的卻是燕地百姓。大甯府欲肅清漕運亂象,原是安藩利民的善政,公爺何苦要阻撓呢?”
他就這麼毫無征兆地摒開了一切托詞,點破燕國公的企圖。曹鹧尤一時語結,孚渡怫然道:“明明是他陸依山妖言惑衆在先,意圖攪亂藩地政務,禦史大人怎麼指鹿為馬,颠倒黑白?”
曾雉也是個不饒人的,與他針鋒相對道:“國之大者,利國利民。是非善惡黑白,原不在臣的口舌之間,而在民生得失也。”
孚渡還欲再争辯,被燕國公叱聲打斷:“不得對曾大人無禮!”
孚渡悻悻退後,燕國公擺手讓無關人等都出去,提壺自飲起來,他說:“禦史大人既說到利國利民,你可知,僅漕運一項收入,便占據了直隸行省每年賦稅的十之三四。一條運河,養活了沿線多少官員商民,貿然清查,豈非動搖整個直隸的賦稅之源?邊地才經戰火,百姓更得休養生息,他陸依山此刻濫行峻法,本公參奏,何錯之有!”
“正本才能清源,漕運不法,剝削民力,敗壞官紀,傷及的亦為民生根本。此弊端由來已久,非重典不能根治。”
曾雉絲毫不為他的慷慨陳詞打動,字字铿锵:“官倉實而民生苦,公爺仍再三強調漕運之重,難道不是舍本逐末?”
斟酒速度緩下來,曹鹧尤意味不明地笑一聲,“後生好口才,本公佩服。”
旋即口氣轉厲。
“曾大人口口聲聲為民生計,可知去歲冬春之交,北勒河上遊決堤,多少百姓流離失所。若無漕幫容納流民,州府憑靠什麼來調劑赈荒,戶部又有多少銀兩綏靖地方?”
曾雉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卻在這句話上卡了殼。
早從鹹德年間西北戰亂開始,各省年年上報虧空,逋欠國債十不歸一,庫銀吃緊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
燕國公口中那場水患,雖不能全然歸于漕幫之功,但若無幾名老把總接受了官府以工代赈的提議,流民因為饑寒而生變的可能性也絕非沒有。
眼見曾雉無話可說,燕國公再次端起了酒杯,“再說官漕勾結,更是無稽之談。清水池塘難養魚,在朝為官,總得學着和光同塵,不然這路如何能走長?前朝的養廉銀,如今的炭敬冰敬,都是一樣的道理。曾禦史入仕時間不久,等日子長了就會明白,這天底下哪有什麼黑白分明,不過難得糊塗而已。”
曾雉依舊沒有接過,但語氣似已不如方才那般強硬:“天地有昏曉,人心就有黑白。繩愆糾缪,斬奸除惡,正是我等谏臣存在的意義。”
曹鹧尤放聲大笑,笑得衣上蓮紋泛動,杯子酒液傾灑,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曾禦史可聽過這樣一個說法,閻王四下無小鬼,巨虺周邊草不生。漕幫盛勢不假,但也正因有此強力坐鎮,尋常盜匪在直隸才幾乎絕迹。這能說不是漕幫存在的意義?陸依山老于官場谙熟世故,如何不解各種就裡還似白紙一張。他分明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存心制造事端。大人你說,老夫參他何錯之有?”
一番長篇大論過後,曾雉徹底陷入沉寂。他良久不置一詞,卻默默接過了燕國公遞來的酒,一飲而盡。
曹鹧尤看在眼裡,嘴角不易察覺地勾起一抹笑,“既然禦史大人芥蒂已消,那咱們就添酒回燈重開宴。孚渡——”
曾雉卻叫住他:“酒筵還是罷了,我不慣聽絲竹弦樂聲。倒是聽聞老公爺府上有一片碑林,集古今書法之大成。不知下官有無這個榮幸,可前往一觀?”
燕國公自二十年前易地而封後,便開始沉迷金石之道,他斥重金修建起一座碑林,而這似乎也成為了他隐世的标志。
聽到曾雉有此要求,燕國公起初一愣,繼而如了悟了什麼般,爽快揮手:“來人,請曾大人移步後宅!”
令曹鹧尤沒有想到的是,曾雉前腳随家仆出了花廳,深陷樹翳籠罩的臉龐神情迅速收斂。他于暗處緩擡眸,望着高出樹冠一眼難窺就裡的院牆,目光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