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什麼是‘時’字輩?”林驚蟄問。
“就是同一輩份的人名字的第二個字相同,像你這一輩第二個字就是‘時’。”
“那為什麼我的第二個字不是‘時’?”
“女孩起名不按輩份,不入族譜的。”林有稻的話語很嚴厲,林驚蟄卻不怕爺爺。
“我爸爸是‘平\'字輩嗎?”
“對,”林有稻在提起兒子時眼角出現深深的笑紋,“我找村裡先生起的,讀書人。你姑姑出生時,我說這‘平安’的意思,以後兒子‘平’字輩,女兒叫‘安’就好了。”林有稻沒有花哪怕一秒的時間懷疑過他會沒有兒子,那一代的人們如果生了女兒便會一直生到有兒子為止,常态是不令人思考或懷疑的。
他們又敬了一輪酒,臉上有油光、紅暈和眩暈的笑容。喝酒的飯桌變得粗俗而奇怪,孩子們看着他們時心中會滲出淺淺的害怕,仿佛他們變得不像爸爸媽媽和爺爺。那種害怕宛如突然撕開皮影戲的幕布,直視呆闆而僵硬的偶人。
張雪婷有一回拉着林驚蟄偷喝桌上的一壺米酒,大人們喝時享受地半眯着眼。她們一人倒了一杯底的酒,抿了一口,直接吐到了水槽裡。
“嘔,好苦,好難喝。”林驚蟄皺着臉抱怨。
“我的嗓子——在燃燒——”張雪婷使勁漱口,“為什麼我爸說酒好喝?”
“他們瘋了。”
“他們真是沒喝過好東西。” 張雪婷同情地說,然後她用偷藏的壓歲錢到小賣部買了一瓶可樂,和林驚蟄一人一口地喝了一下午。林驚蟄在很久以後才知道可樂叫“百事可樂” 而不叫“自事可樂”,知道村裡的小賣部賣各類赝品。到那時,她也開始覺得米酒很甘甜了。
林驚蟄半夜起來上廁所,光着腳在地闆上走,望見旁邊爺爺的房間裡點起的燭光。爺爺坐在椅子上,背對着她而使她看不見他的神情。他們說老人的睡眠時間很短,當年結婚生孩子都早,林有稻六十歲,已經被當作很老的老人對待了。林驚蟄回到床上,繼續睡覺。
直到十幾年後林有稻死于一次急性胃炎,他們才知道他一直忍受着年輕時落下的胃病。幹瘦而嚴厲古怪的老人祖上十代都是貧農,一生大字不識一個,頑固地堅持傳統和封建迷信。
林有稻年輕時趕上了國家曆史上悲劇性的饑荒,曆史書上簡短的話語是他和鄉親們瘋狗一樣搶食,連皮帶和樹皮都算得上美味的生活。饑餓刻在他的骨髓裡,也給他落下一生的病根。林有稻腦子機靈,他活了下來,他所有的親屬都死在了曠日持久的饑荒中。
林有稻結婚了,林有稻生孩子了,林有稻老了。
林有稻大字不識一個,固執地堅持傳統和封建迷信。他所堅持的是他的枷鎖和鐐铐,但他從未摘下枷鎖,所以枷鎖也成為生命的一部分,于是鐐铐也成為了自由。他在死前不斷地向上天忏悔沒有為林家留下香火。
林有稻死去後,他們在他的墓碑上刻了他兒子和女兒,兒媳女婿和孫女外孫女的名字。林驚蟄站在墓前感到一陣震動,流下淚來。
後來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大約林有稻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