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是林驚蟄他們的語文老師,同時也是他們的班主任。她今天為孩子們布置了一項特殊的周末作業——他們要去詢問6個與自己同性别的人名字的來曆。
他們在座位上與自己鄰座的人交頭接耳時,李老師使勁拍了兩下黑闆,“好啦,安靜!”她聽到下課的鈴聲後開始收拾講台上的書,“對,随便6個人就可以,我周一要查的,”她又把書抱到懷裡,她在潛意識裡這樣做,像以前還在師範大學念書時要抱着書去圖書館的,效仿她一生的黃金時代,“好啦,下課!”
林驚蟄坐在椅子上苦惱地想到底要去問誰,她扒着手指頭卻怎麼也數不到6,她歎了一口氣。不過她馬上又躊躇滿志地站起來,決定抓住班裡哪個女同學先問一下,可她們大都三五成群地背上書包準備走了。林驚蟄最終把目光鎖定在她座位附近一個緩慢地收拾書包的女生身上,她是三年級的末尾新轉來他們班的同學。
鐘雨涼好像沒有顔色鮮豔的衣服,這是林驚蟄對她的主要印象,她像一塊黯淡的黑影。她是最早到班裡,最晚離開的學生,她神色冷漠,不常發言。林驚蟄幾乎沒有同她說過話,但她有時覺得鐘雨涼很聰明,一種安靜蟄伏的野生動物的聰明。她覺得自己會喜歡鐘雨涼。
“鐘雨涼,”林驚蟄自然地走過去,“你肯定聽到李老師說的作業了,對吧?我想問一下,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鐘雨涼凝視了她很長的時間,長到林驚蟄差點走開,然後她開口了。
“雨涼,”她用沒有起伏的語氣說,“就是我出生的時候是秋天,外面下了一夜冰涼的雨。”
“還有别的意思嗎?呃。”林驚蟄本能地認為世界上所有孩子的名字,都像嚴薇告訴她的那樣,其深處飽含父母給予的愛和期盼。
鐘雨涼再次凝視她,林驚蟄此刻很想脫口而出一句“抱歉”,盡管她也不明白為什麼。
“你覺得,”鐘雨涼平靜地問,“‘雨涼’和‘暖陽’押韻嗎?” 林驚蟄當時還不知道“押韻”是什麼意思,但她點了頭。
“押韻吧,”鐘雨涼的臉上出現了一個笑,林驚蟄卻覺得這笑很不合時宜,仿佛她本不該笑的。“那麼,‘雨涼’是‘暖陽’的韻腳。”
林驚蟄轉身回到座位時心裡很恍惚。她後來問了許多人“韻腳”的意思,始終沒有理解鐘雨涼的話。她長大後懷疑過鐘雨涼是否把“注腳”和“韻腳”弄混了,但\"注腳”好像也無法表達她的意思,後來她又認為鐘雨涼當時隻有三年級,想傳達的可能隻有一種深刻的蒼涼感。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林驚蟄沒有讀到過這句話,是六年級時常清明讀了覺得好,指給她看的。鐘雨涼最喜歡張愛玲。
林驚蟄可能最懂她,也可能從來不懂她。
問常清明和李桃就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林驚蟄隻需要在三個人一起走回小區的路上大喊“哎!你們的名字什麼意思?”
“我要先說!我要先說!”李桃上課從沒有這麼積極地回答問題,大概也沒有這麼清楚問題的答案。她們看着她,她故作神秘地咳嗽了兩聲。
“我的名字嘛,李就不用說了吧,我爸姓李!‘桃’呢,就是他們覺得我像桃花一樣美麗,嗯,盛開!”
“多好聽的名字怎麼被你一說就俗套了,”林驚蟄吐糟她,“你喜歡桃花嗎?”
“我特别喜歡桃花,”李桃近乎虔誠地說,“特别喜歡,那麼大朵,那麼美。而且你知道我最喜歡它哪一點?”
“哪一點?”常清明配合地問。
“桃花開的時候,沒有葉子。”
林驚蟄和常清明發懵地看着她。
“很多花開的時候旁邊都有葉子,”李桃努力地解釋,“但那樣,就是,我說不上來,葉子也好看,花也好看了。但桃花自己好看,桃花開的時候沒有葉子。”
她們仿佛聽懂了,繼續向前走。
“我的名字,我是說,我知道它的含義不是聽爸媽講的,”常清明柔和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在爸爸的書櫃裡找書,翻開一本《家》的時候裡面掉出來一個書簽。書簽是白紙上用一種很好看的字寫了一句‘惆怅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我想爸爸應該很喜歡這首詩,也許我的名字是這樣來的。”
“我沒聽懂。”李桃直白地說。
“我也沒有聽懂,”林驚蟄說,“不過我記住了,0K,三個人了。”
“可能以後我就懂了。”常清明堅定地說。
常清明還是小嬰兒時躺在搖籃,她很省心,隻有餓了才哭。當時還沒有啤酒肚的常建軍坐在旁邊輕輕搖晃搖籃,李可辛說女兒真好,不哭。他淡淡地笑了,“人這一生的眼淚如果有限的話,嬰兒時還是多哭一些好。” 李可辛沒有聽懂丈夫這一句話,像她也沒有聽懂他的許多話。常建軍還是大學裡背雙肩背走過梨樹的文字系才子時,李可辛不可抑制地喜歡他,喜歡他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喜歡他頭上緩緩落下的梨花。
“你爸好文藝,他是作家嗎?”李桃問。
“不是啊,”常清明轉過頭,“我爸爸好像在幹金融還是投資什麼的。我也弄不明白。”
“哦。”
林驚蟄回到家後繼續想要問誰。她決定問媽媽,但等了很久媽媽也沒有下班回家。她聽到家門外過道走路的聲音時激動地跑過去打開門,卻發現是樓上的莫阿姨牽着她上幼兒園小班的女兒在過道裡。
“驚蟄啊,”莫阿姨看到她時露出溫暖的笑,“出來玩?我們層電梯壞了,得從你們這兒爬樓梯上去。今天放學很早哇。”
她又俯下身子對女兒欣欣說:“寶貝,記得我教你的嗎?說‘姐姐好‘。”欣欣害羞地拉住媽媽,躲到她的裙子後面。小孩子怕生,而且莫阿姨鄭叔叔一家才搬來幾個月,為了女兒離幼兒園更近而搬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