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太晚了,”林驚蟄站起來,“你如果想參加的話,可以随時到7班找我,或者直接去找體育孫老師,任何時候都行。”然後她就轉身走了。
秦白露用毫無起伏變化的細弱聲音說:“我從小就不太會跟人說話,媽媽原來很擔心我不夠活潑,每一次出去遇到認識的人地都會偷偷用胳膊肘杵我,因為我不會打招呼。我的成績很好,他們更希望有一個活潑但成績可以不那麼好的孩子,不過沒有什麼。爸爸給我規劃了一個很嚴格的計劃,因為如果我的成績很好,就可以上一個好初中,然後上一個好大學然後找一個好工作,然後有一段好的婚姻,然後有一個成功的一生。我必須十點睡覺,六點起床,中間的每個小時都在學習和做練習。有時他們幫我學校的課請假,因為我要去課外班學更難的東西,我和班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熟,但他們讨厭我,有人說我一定上不了爸爸媽媽希望我上的初中。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寫日記到十點半,媽媽叫我不要寫了,學習完去睡覺就好,苦到上完小學,考上好初中,或者苦到考上好大學,就一輩子都幸福了....”
秦白露的臉上毫無表情,隻有嘴在開合移動着,整個人呆闆而僵硬,好像要永遠說下去。林驚蟄緩緩地走近她,但沒有打斷。她在那一天跟林驚蟄說的話比她往後會說的所有還多,事實上,她也不能理解自己。
林驚蟄留下來了,因為她在那一刻聽到了秦白露話語中一種滿含忏悔的希望被救出的情感,一種對生活無謂的重複性和無意義的深沉絕望。
李桃在那一瞬所感受到的無力和絕望,遠勝于事先所能預知的一切痛苦。她站在藍色的膠質地面上,暗淡的藍色上印有蒼白的劃痕,像一聲瀕臨崩潰的呼喊。李桃咬住舌尖,直到她可以感到清晰的疼痛。
“我要宣布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是的,我們舞蹈比賽的領舞,同時也可以獲得獨舞機會的人就是——常清明。”
田靜雅老師的這段話大聲而宏亮,舞蹈多功能廳安靜了片刻,響起由微小的驚訝逐漸過渡為祝賀的掌聲。恥辱,這是李桃此刻所抓住的最鮮明的情感,憤怒和不甘在她心裡擴大。她的同伴可以毫無芥蒂地鼓掌,因為她們沒有得到過任何明确的希冀,李桃不可以。
李桃昂着頭,挺着肩與背站在那裡,站在笑着鼓掌的同伴中央,常清明在她的右前方,笑意盈盈卻略有無措。李桃的心裡升起一種對其他同伴的鄙夷和不解。她們不應該隻是站在這裡,為任何奪走她們想要的完美機會的人鼓掌。如果她們是裝的,那這是多麼虛僞;如果不是,沒有野心又是多麼愚蠢。随後浮現的居高臨下的憐憫遮蔽了不解,如果她們需要上□□舞,因恐懼怯懦而失敗的可能性如此之大,以至于無法支撐她們的夢想。包括常清明,李桃想,但我不會。那本應是我的機會,我知道這一點。
訓練完後,常清明一如既往地向李桃走過來。“走嗎?”她說。
“我要問田老師一個問題,很快,你先回班就行。”
“我等你吧。”
“不,”李桃眼神中的氣憤像當時臉上印上的潮紅一樣在冷靜的訓練中散去了,但她的語調聽起來比平時更加高昂和尖銳,“不用。你回去,我很快過來。”
常清明陶醉于自己的榮耀,不過更多地沉浸于極度美好以至失真的事物發生後,所感到的小心翼翼的眩暈。松鼠将過冬的堅果儲藏在自己的洞究中,當它擁有過多的、足夠渡過兩個漫長的冬季的食物後,如果像我們以人的慣性思維所揣摩的那樣,它也擁有同人類相似的情感,那麼它勢必會被狂喜以及仿佛更真實的恐懼失去所帶來的謹小慎微淹沒。
于是常清明點點頭,挎着黑色的單肩的舞蹈練習物品包一步一階地走下學校光滑的大理石台階。李桃沒有看她。
李桃向鏡子前收拾音響的田老師走過去,“田老師”,她脫口而出。
田靜雅老師稍帶驚訝地擡起頭,光潔的前額短暫地現出很淺的皺紋,她桃核般的雙眼明媚而溫和。她大概三十歲,也許還差一點,生活巨大的重擔和無法被滿足的規勸與期待還沒有完全壓在她身上。
“哦,親愛的,剛剛沒注意,有什麼事嗎?”
“田老師,”李桃望着她,“我不明白,您說過我是跳得最好的。最有天賦的。為什麼領舞不是我呢?”
“啊,是這件事,沒關系,以後的機會更多,有的是機會。”
“但是我是跳得最好的,不,最有天賦的,不是嗎?那這個機會不是應該是我的嗎?”
“你可能沒有發現,親愛的,”田靜雅老師說,“清明也跳得很好,雖然她沒有像你一樣參加過那麼多比賽,這一點她肯定比不上你。但那個孩子身上有一種安靜踏實的品質,她很穩重,也許有時沒有你的種閃亮的靈氣,但你可以看到她和你一樣愛舞蹈。”
“沒有人可以像我一樣,”李桃拒絕承認這一點,“而且就算,就算她和我一樣好,我們應該,呃,對決,而不是這樣,這樣不公平。”
田靜雅老師疲憊地歎了一口氣,“我原本是這樣打算的,不過應該是張老師,你的班主任吧?跟我反映了你的一些情況。聽起來你好像沒有認真完成你的學習任務,有一些數學作業或是什麼作業。是的,如果你不完成的話,你将暫時無法進行課後的舞蹈訓練。你知道,親愛的,學校裡的任務主要還是學習,你的班主任說她警告過你很多次但沒有效果。學校有這個先例,如果你不完成任務的話,恐怕沒辦法自由地參加社團或課後活動了。”
李桃愣住了,她的大腦仿佛僵硬的齒輪,無法配合着進行運動。
“我幫你向老師求情,你需要下周一前寫一份保證書,保證不會再不認真完成作業,然後受老師監督完成每一次作業,張老師說如果這樣的話,她會允許你繼續參加舞蹈訓練和我們這一次的比賽。”
老師的語言消失的那一霎,所有齒輪才卡入它們正确的位置。沒有人甯願承受領舞附加一系列被禁演的不穩定因素,李桃從開始便失去了被選擇的資格。而這一切源于她最為不屑的、從未重視的成績和學習。世間最諷刺的事,莫過于我們所崇敬的與所部薄不屑的東西緊密相連。
李桃感到一種被欺騙的憤怒。在她近十年的人生中一直被無意地引導着相信路邊污染塵埃的石子是無關緊要的,世界中心夢幻的城堡是應不懈追求的,而出于偶然,她得知城堡本由石子壘成。不幸中的萬幸是她還過于年輕,擁有的知識和思想過于淺薄而稀少,這并不會招緻對人生如布景般怪誕荒謬的思考,和随之而來的自我世界觀的分崩離析,而會使她拐向另一條路。她的潛意識出于對自身無理由的庇護而迫使她的想法拐彎,使她的憤怒加深且集中于無關的一個細節。
李桃走下大理石的台階,窗外的天空中彌漫着橘粉色絲帶般的雲彩,它們的邊緣漸漸柔和而平面,向紫色或藍色靠近。
多美的天空,李桃想,可惜我一點兒也不在乎。
她的全部憤怒集中在完全無關的一點上。在領舞的事情中,李桃并不是因為實力不足而敗北的,李桃不會去考慮另一方面自己是否有問題。
那麼就代表着李桃的好朋友,常清明作弊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