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澗。那個總是輕輕笑着,淚水盈盈的池澗。那個會在節日送我柔軟花朵的池澗。那個總是在深夜向我哭訴,像溺水的人抓住我的池澗。那個在交友周年會給我寫長長的信的池澗。那個驚恐發作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着我的池澗。
用那隻冰冷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将我推出了那個唯一的、狹窄的庇護所。推向那濃霧中、暴雨裡、散發着死亡氣息的龐大黑影。
“對不起……”
那破碎的、帶着哭腔的三個字,此刻像三把淬了毒的冰錐,一遍遍地在腦海裡回旋、穿刺。
每一個字都帶着鋒利的倒鈎,勾扯着血肉,攪動着翻湧的絕望和冰冷的背叛。
為什麼?為了拖延時間?為了換取自己一絲渺茫的生機?還是說,在極緻的恐懼面前,人性中那點可憐的善意早已被碾碎,隻剩下赤裸裸的、趨利避害的本能?
手臂和膝蓋的擦傷在冰冷的泥水浸泡下火辣辣地疼,胸口撞在樹根上的鈍痛随着每一次呼吸牽扯着神經——我整個人被浸泡在耀眼的、冰冷的、又滾燙的疼痛裡。
轟轟,轟轟。火車還在開,碾進我的眼睛,吞吐煙霧,熏得我眼淚垂落,遮住杜鵑花死亡的咕咕聲。
雨水混合着淚水在臉上肆意橫流,流進嘴裡,是鹹澀的泥腥味。
齊蔓薰也一樣,他最後看我的那一眼,消失在黑暗裡的那一眼,想必和池澗推我時候的眼神是一樣的吧。
都是抛棄時,輕輕告别的殘忍目光。
就在這片被絕望和背叛徹底淹沒的冰冷泥沼裡,遠處,隔着狂暴的雨幕,再次傳來了聲音。
不是模糊的慘叫。
是尖叫。
清晰、短促、充滿了極緻恐懼和痛苦的尖叫,不止一聲。
像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方向,被無形的利刃瞬間割斷了喉嚨,那聲音在雨聲中顯得非常微弱,卻又如此刺耳,像冰冷的針,紮進麻木的神經。
我聽着那些遙遠的、象征着同伴毀滅的哀鳴,心湖卻掀不起一絲波瀾。隻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背叛的餘燼冰冷地灼燒着,蓋過了所有可能的同情或恐懼。
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這荒謬的夜爬,這糾纏不清的怨恨,這被濃霧和血腥包裹的哀明山……連同那個被推出去、胸口仿佛被掏空的自己,都該結束了。
就這樣吧。我像一灘爛泥倒在地上。
我不想再想了。
不知過了多久。
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又仿佛隻是彈指一瞬。
頭頂那狂暴的、仿佛要将世界沖刷幹淨的雨點……變小了。
不,是停了。
毫無征兆地,如同它來時一樣突然。最後幾滴冰冷的雨水,沉重地、緩慢地從頭頂的樹葉尖端墜落,“啪嗒”一聲,砸在我的額頭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
震耳欲聾的雨聲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種奇異的、被水汽浸泡過的寂靜。隻有山風穿過濕漉漉的林梢,發出低沉的、悠長的嗚咽,如同無數亡魂的歎息在濃霧中回蕩。
空氣依舊冰冷刺骨,濕重的水汽沉甸甸地壓在皮膚上,帶着泥土、腐葉和尚未散盡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息。
就在這沉沉的、一切都消失般的寂靜裡——
“當——”
一聲悠長、沉渾、帶着古老金屬震顫的鐘聲,毫無預兆地穿透濃霧,從極高極遠的山巅方向,緩緩地播散下來。
隻有一聲。
那鐘聲宏大、莊嚴,卻又透着絕對的冰冷和漠然。
它像是穿透了亘古的時光,從某個被遺忘的、供奉着邪神的廟宇深處傳來,帶着審判的意味,沉重地敲擊在每一寸被雨水浸透的空氣裡,也敲擊在我麻木的心上。
我的意念被鐘聲襲擊,無可奈何地、顫抖着暈眩,沉入深水中去。
餘音袅袅,在濕冷的山間回蕩、消散,最終徹底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