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念琅于一種玄妙的層面不喜歡莊理安這個同齡“人”,三魂七魄不舒服,可她又覺得莊理安呆呆的,是個爸寶孩。單單隻提“關愛家人”這一理由的話,蔣念琅似乎可以理解莊理安。是的,在蔣念琅看來,有時哪裡是大人保護小孩,明明是小孩保護大人。蔣念琅日前無法理解到這層,可她感覺到這與他們是否有特殊的能力無關,而是小孩比大人自己更希望大人變好。
“我不信佛子說的話。不是不能‘超度’。”蔣念琅斷言,“超度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讓死人變得舒服嗎?我明明可以讓山洞裡的聖母變成清水。”
她愈是這麼說,郎放愈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讓蔣念琅離莊家人近一點還是遠一點。她萬一把莊理安也變成“清水”怎麼辦?
可惜他們留在寶殿裡的所有人都是無組織無計劃的随機應變人士。施霜景第一個邁出腳步,在寶殿中巡弋。最大不敬的就是他了,他一路伸手撫過那些殿柱、殿門,寶殿高度幾近于塔,上層卻并沒有可供人行走或站立的結構,檻窗一層層疊高上去,不知道寶殿究竟置于何處,一些檻窗透光,一些檻窗漆黑。蓮型八方寶殿,佛子的設計一定有用意。施霜景猜得極其心煩,這又不是考試,分明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猜猜猜一天猜個沒完。
而且施霜景總覺得那巨型的佛子密教造像總是面朝他,甚至跟随他一起移動,跟蒙娜麗莎的眼神似的,以至于施霜景覺得自己并沒有移動,隻是有移動、環繞的錯覺。施霜景問郎放,你能看見我正常地繞寶殿走完一圈嗎?郎放點頭,當然。施霜景讓郎放也試試,郎放就走了大半圈,施霜景亦能看見郎放極為正常地繞圈走。郎放回來,表示有同樣的感受,他是和佛像作相對運動。
施霜景愔愔地摩挲項上一百零八顆法珠,他不希求什麼天降的庇護,比起儀式,他需要有用的東西,甚至是有殺傷性的東西。
遠在羅愛曜未光臨施霜景生命中的那些日子,施霜景獲得别人冷待的方式是該出手時就出手。他的沖動不是憑空養成的,他一貫都這樣。
書包随地一扔,單打獨鬥,或是群毆,初中打架,高中打架,高中打得少了,因為施霜景長得高,身體又結實,人總是欺軟怕硬的,初中身體沒有抽條時就打出了戰績,高中就可以過安生日子。要知道像他這樣的孤兒,在高中班上受到的不是霸淩的無視,而是忌憚的無視,這背後當然要付出血與汗。施霜景初中打架,偶爾幾次還有福利院的其他男孩幫忙,别的孩子會罵他們是野狗,畢竟福利院那時才來勵光廠沒幾年,大家都對集群的孤兒有偏見。他受傷了,回到孤兒院會被白院長臭罵,但劉茜會帶他去醫院,不贊成也不否定。施霜景适應這個社會的方式不健康,太封閉,但不論是劉茜還是施霜景都盡力了。暴力和文明的交替沒有預兆,施霜景隻能兩邊都學。
吞噬者擅長腐蝕當前空間,無聲無息,一舉拿下。此前寶殿與黑暗場景的無序切換,恰恰證明了紀複森遇上羅愛曜并不那麼自如。
黑暗中有兩種狩獵模式,兩種無形無相。到底誰更像深淵?
說紀複森來找莊曉,這不完全準确。紀複森設計狩獵往往虛實相間,久了就連祂都不清楚也不願意清楚自己的真實意圖。羅愛曜,即便在紀複森的世界觀裡也算得上怪咖。說紀複森無聲無息,難道羅愛曜就不是嗎?
在非線性的時間與命運中,紀複森在某一刻觀測到了線之斷裂。幾年前?六年?七年?不止,大約是十年上下的範圍。時間的概念突然高亮。紀複森從前活在時間裡,時間就是空間,時間就是栖息地。從那時起,紀複森的行事作風不得不變化。莊曉,雙胞胎,戲耍真情,逃亡尋覓。紀複森的機械動作。紀複森被永遠地隔離在了“理解”這個詞之外。像祂這樣的生物,生來是對“混沌”的補充。然而混沌與混亂是兩碼事。紀複森不知道。祂不是好學的東西。祂是反應性的。
死寂黑暗中,有一種隐秘的無聲之聲依托虛無的真空傳遞出來,就連最抽象的存在也無法理解,隻能感受。黑暗之中好像有聲音在說:“我來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