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愛曜尋得四位護法,施霜景卻得四次瀕死。佛子不僅習得了愛,也因此習得了恨。
必須涅槃。不涅槃,此恨怎得安置?羅愛曜呼出一口濁氣,并不是入了妖魔邪障——在羅愛曜的觀念中,根本無妖魔。以愛染,以恨染,反正這劍已經刺了進來,從前佛陀不敢做的事,施霜景與羅愛曜做了。倘若如他們那般——“汝住汝住,不應造逆。勿得害我,我必被害為善被害*”——全是混蛋,全是騙子,全是懦夫。羅愛曜輕易不發洩、不辱罵的,這劍實在太痛了,羅愛曜以佛身見血,證無生法忍,獨樹一幟。若形容每位佛都是一枚佛果,其他佛可以是月白也可以是太陽金,羅愛曜這一下染成了赤紅孽果,孽海生佛,于和平中亂世,于亂世中又和平。
文殊就這樣走了,羅愛曜滿腹“悲智”,既悲憤又惡智,心中恨海翻騰,七日後見,七日後必須涅槃,再也躲不得了——隻是,羅愛曜關切施霜景。劍在施霜景手上,一劍穿通了蓮胞與施霜景,而那蓮胞其實是羅愛曜正在孵化的另一相,文殊一走,劍還留着。
羅愛曜哀道:“施霜景,已經結束了……你快把劍拔出來……”
施霜景倒顯得更從容,就好像受傷習慣了。他雖痛,可身上氣力仍不減,單手握劍柄,沉力一拔,帶血的長劍脫手,當啷落在石闆地上。施霜景身形一晃,忽的被人扶住,一擡首,确認是羅愛曜回來了。
兩人以暧昧姿态坐于蓮台,羅愛曜左手虛托染血蓮胞,右手摟住施霜景。施霜景下意識看手上的血,可他的手很幹爽……渾身也幹爽,沒有傷口,剛才的劍刺是虛相。那,血又是從何處來的呢?是青獅血嗎?
羅愛曜說:“是你的血。”
施霜景仍在恍惚中:“你叫我殺蓮胞……到底是什麼意思……”
羅愛曜啞然,事都已經叫施霜景做完了,現在反倒問他什麼意思……“你用劍去捅那蓮胎就行了,為什麼非要害自己?你很不怕死嗎?你為什麼總是要赴死?你知道你在我眼前死了多少回嗎?”羅愛曜越問越激動,越問越失控,險些捏碎手上的蓮胎,卻舍不得在抱施霜景的時候多用半分力。
既然都是虛相,都是假的,施霜景自己撐起身體,隻要等那疼痛的幻覺消逝即可。施霜景還沒來得及解釋,羅愛曜的話又劈頭蓋臉砸下來,羅愛曜的臉上雖幹爽,可那話跟淚雨沒分别了。
“我早該知道,我早該——你能救那些隻有分毫關系的人,當然就會救我……我第一次被你震撼,就是你犯傻去挨刀,你的命我留了又留,到底是你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還是你那狗屁的命數的問題?我叫你捅我,你是做什麼,殉情嗎?還是覺得我可憐,你非要陪我一道……”
原來羅愛曜并沒讀到施霜景剛才的心思。即便讀到了,心思轉化為語言,又是另一回事。施霜景的笑容凄慘卻又固執,竟然還有幾分你奈我何的嚣張,他說:“我哪裡想了那麼多——我隻是在想,如果真把你送走了,隻剩我一個人,我孤單啊。我要跟你一起走。隻要我不拔劍,我們就永遠鎖在一起。”
施霜景還說:“我後悔了。以前你問我,到底想不想你涅槃,為什麼不留你。我後悔了,我還是想留你的,你又說我沒佛緣,我不能跟你走……憑什麼?我真的沒有佛緣嗎?羅愛曜,你回答我。”
“有。再沒有緣,現在也有了。”羅愛曜真真無可奈何了,他是真的痛。身為佛子,他本是無痛無覺的,那牢固不破的金身,千年來都是一個樣。同施霜景在一起,起初是彎進了一枚鈎子,勾得羅愛曜心裡酸癢麻脹。這下倒好,一把劍捅破了金身。
羅愛曜簡直被這荒謬現實逗笑了,他生氣,問施霜景是不是還在痛,施霜景說“是”,羅愛曜點頭,“你受傷,連累我一起痛。完蛋了,一切都完了。以後我要和你一起痛了。”
施霜景一下沒聽明白,呆呆地“啊?”了一聲。
羅愛曜狠戳着施霜景剛才劍刺的腹部,又戳自己腹上同一部位,“我們痛在同一個地方,這是我們二人徹底共業共行了。小災小病我不知道,但以後若是再有這種大的傷害,我隻會跟你一起痛。你有本事就撿起劍來再刺一次試試看,看看我會不會和你一起難受。施霜景,算我求你,看在我的份上,對你自己好一點行嗎?”
施霜景不知該不該信,畢竟羅愛曜老騙他。可他看羅愛曜的表情,真像是吃了痛的模樣,平時羅愛曜拽得二五八萬,不動如山,原來是因為一點痛覺都沒有。這一劍不小心讓羅愛曜更下凡了,施霜景莫名心虛。
罷了罷了。羅愛曜抄起施霜景,抱住蓮胞,兩人下佛台,在文殊造出的法界徹底消散之前,他們離開文殊院——晦氣,太晦氣了,晦氣得無以複加,晦氣得西風堵嗓。
施霜景一上車就暈睡過去,羅愛曜久久凝視施霜景的睡顔,心情很複雜。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施霜景竟然仍然是人類,隻是很多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施霜景的物種沒有改變,但其他的似乎皆有改變。是因為羅愛曜來了并與他相愛嗎,還是他本來就具有這樣的潛質?愛到這個地步,再追問都像是不甘心。其實羅愛曜能愛上他就已是天注定的異常。這麼多異常反反複複疊加,罷了,罷了!
罷了!總之以後真是永永遠遠在一起了!羅愛曜釋然,打方向盤,他們要回家。七日後涅槃法場見,蒼天啊,羅愛曜回家還有得加班呢,他那傾圮頹廢的法界要重新收拾出來,還要尋勵光廠的實際法場地點,還要聯系其他的護法例如龍女……幸好施霜景已不再痛了,羅愛曜體内的疼痛也終于止息。
大半夜的,施霜景睡醒,不知道自己何時被羅愛曜搬回了家。施霜景福至心靈地感應到,羅愛曜似乎在假寐,施霜景便搖醒了羅愛曜。
“你真的和我共享痛覺了?”
羅愛曜定定道:“你真的不能再這樣傷害自己了。現在想想,這可能也是我的所願。如果我和你共享痛覺能讓你做事之前多考慮自己,那我便和你一起痛吧,這無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