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就該讓灰熊吃了你
意識昏沉中,一道亮光刺來,他望見的是高大的樹群,他猛然坐起身,女童欣喜的望向他:
“小孩兒!你醒了!”
女童還掐着他左手虎口不放,蕭南風拇指無意識摩挲着腰間玉佩。
神醫谷?那幫隻會寫脈和神清的庸醫,又有何用!
隻是二哥已然發難,想必另有文章,不若将這小怪物扔下正好請君入甕!
女童卻突然仰起臉,蕭南風一驚,甩開拽住衣擺的小手,别過頭大步離開。
"哥哥!"果然,她求人的時候,總用這種騙人的小奶音!
他已快步踏過第二十七塊青苔斑駁的岩石。
"别走……"
第二聲呼喚輕得似煙,混着哽咽卡在風裡。他突然想起當年那隻白兔,冰涼的鼻尖。
他憤憤折返,女童已是滿臉淚,卻仍舊笑着撲了過來,蕭南風這才發現,女童腳踝竟已滲出血迹。
"哥哥回來了!"她說完這話就昏了過去。
一聲哥哥,帶着将散的哭腔,叩擊着他的良知,有些滾燙。
護衛們很快找了來,方才十幾名刺客的屍體卻早已消失不見,處理的這般幹淨!
蕭南風帶女童回了營地,衆人臉色都很難看,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緩緩上前。
蕭南風一怔,二哥手段不錯!竟将神醫谷最廢物無能的谷主請了來!
“靈童大人受傷了?快快請神醫診治!”二哥殷切的說道。
蕭南風想要阻攔,那神醫卻已搭上了靈童腕脈,半晌神醫說道:“靈童脈息微弱,應是受了重創,需日日以靈芝滋養,方能保壽數無虞。”
蕭南風挑眉,望着女童腳腕那個一寸小疤,暗想:二哥發難的法子,是讓這小怪物吃空東宮的靈芝?
“可還有什麼不妥!靈童事關社稷,神醫可定要仔細!”二哥聲音中帶着隐隐的威脅。
蕭南風一愣,看向神醫,卻見他面色如常,并不理會二哥。
“神醫退下吧!此番辛苦了!”二哥語氣中略帶着疏離。
紅玉忙抱起女童退下,蕭南風暗想:二哥這是給神醫谷的好處沒給足?神醫這屬實有點兒臨陣倒戈了吧?
“莫不是方才救你傷着了元氣?聽聞上次替母妃擋災,小靈童就病了好幾日!”蕭楚溪眼中的擔憂讓蕭南風都有一絲尴尬。
真想告訴這傻子真相啊!他心底默念,嘴上卻說道:“許是讓灰熊吓着了。”
“那你可要好生為她調養,日日藥膳切莫忘了!”蕭楚溪啰嗦的像宮裡的嬷嬷!蕭南風隻得硬着頭皮答應,畢竟蕭楚溪這話讓他無從反駁。
“不過是尋常宮女而已,溪兒不得胡說!太子,可給她改名!”父皇問道。
“回父皇!已賜名甯芊芊,今日回宮便制宮牌。”蕭南風答道。
“好生管教,不得生事!”父皇又這般說。
蕭南風回到帳中,冷汗瞬間浸透内衫——女童不見了!
“小怪物!”他厲聲喝問,聲音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慌。外面嘈雜聲、驚呼聲浪般湧來!
他沖出營帳,心髒幾乎驟停。
火光與陰影交界處,甯芊芊小小的身影正張開雙臂,擋在昏迷不醒的紅玉身前。僅僅幾步之外,一頭猛虎,正壓低身軀,獸瞳緊盯她們,發出威脅性的低吼。
這般近的距離,侍衛們彎弓搭箭,卻投鼠忌器,不敢靠近。人群死寂,屏息看着這絕望一幕。
“來人!取鹿血!”蕭南風一聲怒喝,想要用血引老虎過來,可是千鈞一發,眼看着小怪物就要葬身虎口!
沒成想小怪物不退反進,她隻是微微仰着小臉,靜靜地看着那頭蓄勢待發的猛獸。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裡,沒有恐懼,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近乎純粹的……依賴?仿佛走向的是她飼養的貓兒。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凝固。
猛虎低吼聲更沉,肌肉繃緊如弓弦,眼看着隻需一躍,便是血肉橫飛!
蕭南風驚得心跳都好似停止一般!
那猛虎龐大的身軀忽然一滞!它鼻翼劇烈翕動,像是嗅到了什麼令它忌憚的氣息。隻聽它喉嚨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沉短促的咕噜聲。
然後,在衆人的圍觀下,這頭剛剛還兇狠異常的百獸之王,竟猛的收起了攻勢。龐大的身軀靈巧地一轉,幾個縱躍,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獵場邊緣的黑暗密林之中!
蕭南風猛的上前将小怪物攬入懷中,
靜。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着篝火營地。
隻有夜風吹拂火焰的噼啪聲。
一片死寂中,小怪物得意的咯咯笑聲突兀地響起。
她猛的推開蕭南風,小手抓着紅玉搖晃:“姐姐快醒醒,背我去追大貓!”
聞言,蕭南風真想掐死這惹禍的小怪物,正要扭頭跟她講道理,卻見小怪物身形一歪,蕭南風忙接住她,這才發現小怪物居然額頭滾燙!病成這樣還想追老虎,簡直是個魔王!
神醫谷谷主忙上前,從懷中掏出數十個藥瓶:“太子殿下,許久未見,可還記得老夫?老夫這兒有幾個溫補的丸藥,可給小……小友服下,每日一粒,睡前溫水送服即可。”
蕭南風一愣,暗想:當年孤找你求醫,也沒見你這般殷勤!
卻依舊擡手,命人收了這丸藥。
深夜回宮,剛安置好女童,她燒還未退,臉上滾燙,昏迷中不住的哭喊:“哥哥!别走!”
蕭南風有幾分愧疚,輕聲叫醒她說道:“沒走,孤在這兒!”
誰知女童猛一睜眼,一巴掌扇了過來:“哥哥不是你!”
“小怪物!你!”蕭南風憤怒的站起身,捧着自己腫臉,氣的渾身顫抖。
“哼!”女童仰頭惡狠狠的瞪着他。
當時就該讓灰熊吃了你!蕭南風憤憤的想,想要起身離開卻又怕讓人撞見,隻得轉身坐在床邊,藏着自己的腫臉。小怪物不守信用,又敢用毒!
不知跟小怪物僵持了多久,次日醒來時,宮中就流傳開來美譽——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臨危不懼,于灰熊掌下,勇救稚子,有太祖遺風。
父皇再次壓下了靈童擋災的說法,又接連厚賞東宮,蕭南風卻無絲毫喜色,那日獵場,他将刺客的箭矢呈上,父皇卻無任何動作,他就那般将事遮掩去了,就像上次遮掩端妃中毒一般!至于女童,父皇這不殺不賞的态度實在讓人迷惑。
他摩挲着新到的聖旨,卻聽見女童咯咯的笑聲,他擡腳去了隔壁殿中,紅玉正坐在床邊逗弄着她。
春獵後,整個東宮外松内緊,舅父家連夜送來了十幾名護衛,明悟喊着自己闆傷已好,一大早就開始統禦屬下,忙得腳不沾地,面前這兩個人卻這般快活,當真是天道酬懶!
剛走進内室,紅玉已行禮退下,他徑直走了過去,站在床邊。不知紅玉給女童說了什麼,女童此刻望着他,眼中滿是祈求:“绾绾聽話,哥哥别丢下绾绾。”
眼睛亮的似露珠,聲音可憐的像朵水仙,小嘴巴巴的比蜜還甜,小怪物,狡猾的當真是家學淵源!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銅制腰牌,丢到她面前:“以後你便叫甯芊芊,再敢用毒,别怪孤保不住你!”
“哥哥,我叫绾绾,你不喜歡绾绾,就送绾绾回家好不好?”
“喚孤太子殿下!都說了,你叫甯芊芊!是東宮的奴婢。送你回家?到底你家在哪個山?哪個州府?這些若都不知道,那有什麼寺廟?四季氣候如何?山石是何顔色?三餐吃何膳食?你若能說出來,孤定送你回去!”蕭南風強忍着怒意,他向來言語溫潤,但小怪物總能三言兩語把他氣死!
“好,我去尋,太子殿下。”女童望着他,眼中祈求盡去,已是一臉壞相!
她她她!她肯定又想用毒!蕭南風憤憤的扭過頭,忙不疊的逃了出去。
他站在殿門外,心道:莫急,孤早已布下天羅地網,等抓到了你爹那個青衣騙子,若是騙子還尤可恕,若當真是細作,那孤便隻能賞你們父女黃泉相會!
第七章真的嗎?我不信!
天羅地布搜尋七年,卻總是毫無音訊。那青衣人如同人間蒸發,他提前為騙子父女備好的審判與死局,又成了一句見證他愚蠢的笑話!
這女童便似一根刺,頑強的紮進東宮。她似暗影無聲無息,更似附骨之疽見證他每一次心疾發作的狼狽。
七年,足夠他當初的些許不忍盡數消散,足夠魚鲠在喉的恨意,沉澱為心底殺不得甩不掉的憋悶。
又是一年清明,蕭南風望着窗外漫天的大雨,芷栖殿蒙冤的那日,那雨幕也是這般讓人窒息。此刻,刑場上的血,想必已盡數洗刷幹淨。
二哥臨死還在勤政殿外喊着冤枉,可是父皇隻是靜靜的批閱奏章,朱筆勾畫沒有一絲顫抖!
誅九族,賜無常帖,父皇說的如同平身、免禮一般輕易。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二哥的死局早在那年的清明就注定了,隻因五歲女童的那句告發。
隻是這盤殺局,直到終盤,他才看出端倪。
父皇隐忍七年,任由二哥野心膨脹,用嚴氏的劍斬朝中亂象。直到嚴氏如日中天,由盛轉衰一朝覆滅,竟隻用了短短半月。
當玩世不恭的九皇叔和籍籍無名的文崇嶽帶着嚴氏罪證上殿時,二哥臉上甚至還挂着意氣風發的笑。
二哥拂袖怒斥兩人誣告,拱手喊冤,話還未出口,卻已被父皇的眼神釘死在齒間。
那日,父皇問他為何知道毒藥顔色時,冷厲的眼神也是這般!
這些年父皇雖時常苛責,卻并未發難,他與二哥鬥的勢如水火,卻不想,頭上竟還懸着父皇的劍!
如今嚴氏已清,父皇下一劍指向何處,已然明了……
蕭南風暗暗握緊了拳頭,無妨!他早已不是七年前那個跪在階下的孩子了!
哐!書房的雕花門被重重的推開。
母後邁入殿中,母儀天下之人,今日鳳袍卻多了一絲淩亂。
“你舅父在前朝苦苦支撐,本宮在後宮如履薄冰,為何你就這般不争氣!豈不知儲君當如白璧,不容纖塵,微瑕便是死罪!”
望着母後眼中怒意,他默默的褪了上衣,趴在榻上,這次母後一共紮了他三十七下,比平時多了許多。母後走後,他緩緩起身,推開窗,望着院中圭臬,笑的慘然。
他自是知道自己白璧微瑕,否則也不會跌了父皇那方了不得的硯。
父皇斥他德行有虧,此話,他其實受的不冤……隐瞞心疾将死,本就是不忠。
心頭的抽痛加劇,這些年,這病症發作的越發頻繁了,他狠狠的攥住心口,怎奈眼前一黑,他并未慌張,這瀕死的感覺,他早已習慣。
恍惚中,隻覺冰冷之物,一點點按在背上,連起一片刺痛,他皺眉睜開了眼:“甯芊芊,走開!”
她起身嘲笑道:“小廢物,就會恩将仇報。”
他眸光銳利的打量着面前之人,卻隻覺口中腥甜,他用拇指擦拭嘴角,卻蹭下一抹血痕。
“是我的血,賞你了!”她又說道。
“你的血能救人!你竟敢苦瞞孤七年,好大的膽!”
甯芊芊說道:“告訴你又如何!你敢傷我?”
“你!你!誰讓你來的,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她指了指身後書架:“翻書救你啊!你的脈息活不到冠禮了!”
孤平生,從未見如此刻薄之人!
蕭南風怒道:“下去!再敢多說一字,孤……孤……定讓紅玉罰你!”
她絲毫不懼,道:“你該告訴你娘親的,她若知道了,定會想盡辦法救你。”
蕭南風怒意激起了膽量:“不如你先告訴你那個騙子爹,孤若有閃失,定要你陪葬!”
甯芊芊撿起地上醫書,撣了撣灰,擡步邊走邊說:“書上說,見血封喉無常帖,我看不及你嘴毒。你呀,有傷在身别動氣!要知道,有花紋的石頭才好看,沒人要的棄子終能尋到家。”
蕭南風本想發怒,又聽她那般自嘲忍不住的想笑,隻得嗤笑道:“還做夢呢,孤布下天羅地網尋他多年,他若顧你死活,早就現身了。”
說完死字,蕭南風頓時有些後悔,猶記得,當年她無意中得知死的意思,整整一個月沒說話,再次開口時性情卻又如常,好似什麼都未發生一般,每次想來總有些不忍。
隻見甯芊芊神色如常,點點頭道:“哦。”
蕭南風語氣輕了些:“怎得不說話?”
甯芊芊答道:“我為何要信你,你刻薄不是一兩天了,又不能侍奉啞了你,我若同你計較,有損我的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