葇荑花序墜落,年複一年,沒家的孩子,依舊沒找到家。
蕭南風望着筆下宣紙,微微皺起了眉,他又想起了父皇昨日的斥責——好個穩固大局!視百姓為草芥,對着氏族豪紳一味巴結,這便是你的為君之道嗎!
蕭南風歎了口氣,提筆寫道:改漕運為陸運,命監察院全程押送。
這提議動了太多人的錢袋子,尤其是自己母族,推行下去,勢必又是朝堂震蕩!
他看了看自己拟下的這水災救援十策,心底苦澀蔓延開來,每逢清明,父皇望他的眼神總是格外……
角落裡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他扭頭看去,那丫頭靠在窗邊看的仔細,發間落了許多海棠花瓣都未察覺。五年的時間,這丫頭已長高了許多,因為如今不再追着自己聒噪,看起便有些亭亭玉立之感。
她将心事藏下,整日自己在書中尋的仔細,左手岐黃之術,右手山川豐茂,比考狀元的書生都勤謹。
蕭南風望着她甯靜的臉龐,輕聲喚道:“過來。”
她看的入迷,猛聽到喊聲,先是一愣,才起身邊走邊答道:“做什麼?”
望着面前澄澈如水的眸子,蕭南風順勢将她拉近了些:“累了,給孤按按頭。”
被他這麼一扯,她發間海棠花瓣飄落了幾星,一片落到了他的手上,他側過手看了一眼那瓣春色,隻覺心頭暗雲稍散。
複又看起了面前的條陳,卻聽到噗嗤一笑:“我說吧,你那般寫,肯定會挨罵。”
蕭南風歎了口氣,卻并無心情跟她嗆話。
她不再說話,纖細的指輕輕攏在他額間,罕見的乖巧,好似一朵柔順的解語花。
蕭南風隻覺心裡緊繃的那道弦緩緩化開,突然想起了什麼,扭頭說道:“你是不是又去小廚房貪嘴了?孤晨起交上的功課,都被你沾了糖霜。”他咽下了後半句——自己因那半指糖霜,被太傅打了十戒尺,一會兒母後想必又要來“關懷”。
她卻已獻寶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道:“對哦,特意給你留的!新熬的琥珀糖漿裹了三層呢。”
他剛要皺眉,她卻已搶着勸道:“愛吃便吃,整日過得苦哈哈的,還不多吃點甜。”
"住口。"他驟然握住她手腕,卻覺掌心溫度透過薄紗灼人。少女發間茉莉香混着松子清甜萦繞而來,倒叫他訓誡的話在喉間打了個轉,"再這般沒規矩......"
"便把我塞進宮女們的耳房?"她歪頭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今晨門縫裡洩下的那縷微光,那時窗邊的青瓷瓶裡斜插的水仙正映着朝陽。
"傻瓜~耳房可沒有能翻進來的軒窗呀。"她說罷轉身便跑,石榴紅裙裾掃過門檻。
案頭松子糖紙包被風掀起一角,他望着那抹消失在回廊的绯色,終究将糖含入口中。世人皆言儲君言行當如圭端臬正,獨這丫頭總說:“一肚子壞水,裝什麼溫良恭儉。”
風吹動窗邊銀鈴,送來她清淩淩的聲音:“蕭南風,不用謝。”
他望着窗邊小獸一般探出的臉,唇角漾開的溫柔蕩開了殿中惱人的半縷安神香。
明悟正好進了房,滿身汗氣的湊過來:“主子,我能也喚您名諱嗎?”
蕭南風皺眉道:“吩咐下去,讓他們把嘴巴都閉嚴實些。”
明悟颔首:“喜嬷嬷可是聽見了,正在院裡罰她呢,主子可要去救?”
蕭南風道:“不必,她那般性情,除了喜嬷嬷,也難有人管束的住。”
明悟忙走了出去,他想了想,還是起了身,内侍恰巧捧着一物進來:“禀殿下,九王爺方才送來此物,言:‘殿下答應給嬌寵的布偶,他替您尋來了。’”
蕭南風大驚,打開錦盒一看,果然是個織金老虎!隻是偶然間撞見她纏着自己要布老虎,九皇叔就這般宣揚出去,什麼“嬌寵”,分明是想坐實他耽于私情、玩物喪志的污名!
看着那布老虎在自己手中變為碎渣,蕭南風驚得猛然松開了手,還來不及藏,她已纏到面前:“我想出宮,你放我出宮好不好?我保證不走,就在柳巷等你來取血,求你了。”
蕭南風忙斥道:“住口!總這般口舌惹禍,孤定不輕饒!”
她委屈時嘟起的唇珠,像清晨嫩草尖上欲墜的凝露,蕭南風心顫抖了一下,卻隻能狠心不去看她。
她默默坐回了窗邊,蕭南風拿起筆來,半晌他勾唇道:“磨墨”。
她乖巧的走過來,卻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畫,望着畫哄道:“我不想當貓!把我畫成大老虎好不好?就像去年秋獵大殿下打回來的那隻!”
蕭南風輕輕拍了她額頭一下,暗想:比什麼不好,拿自己比成蕭楚溪箭下的老虎,也不知忌諱!
她捂着額頭嬌嗔道:“房中明明有兩人,憑什麼隻畫一隻貓?”
她竟還想跟自己一同入畫,他驚得忙收起了玩笑,正色道:“放肆,這樣的話說出去,也不怕被人拔了舌頭!”
她怔怔的望向他,而後垂下了眼眸。
蕭南風有一絲不忍,卻見她已經懂規矩的将那畫輕輕放進了香爐中,看着火焰舔舐上畫中貓兒,不知為何讓人有些心慌。”
于是他忙說道:“孤命人再送新的書來,免得你日日聒噪,擾的孤不得安甯。”
她側過頭去說道:“再不敢了。”
蕭南風募的慌了,再不知該說些什麼,靜谧像潮水般在書房中擴散開,壓的人有些窒息。
次日上書房,黎太傅講的亢奮聒噪,一句居廟堂之高愣是講了一上午,他擺出認真聽學的模樣,心底卻是無趣的緊,正在這時,太傅突然停了下來,說道:“敢問大皇子,因何不聽老夫講學?”
他扭頭望向蕭楚溪,卻見那人這才緩緩的将頭扭回來,蕭楚溪起身說道:“看到一滴清淚,覺得美極,想必這便是太傅所言的純然之氣吧。”
蕭南風望向窗外他方才看的位置,竟是那丫頭,為何會落淚,總不會是聽這講學聽的?
太傅已經将她喚了進來了,她懷中還捧着他的披風,好端端的,誰派她來給自己送披風!
她垂手恭敬的答太傅問話,現在衆人皆知她是自己貼身婢女了,她隻說:“一世為民便是最好的人吧,先生,您是好人,跟我爹爹一樣,都是大好人!”
太傅哈哈大笑,小友稱贊,此生不忘,定會做到一世為民!
“說得好!不愧是在太子殿下身旁,紅袖添香耳濡目染的好孩子!”九皇叔的聲音猛然響起,蕭南風一驚,果然父皇也已站在門口。
衆人忙起身行禮,九皇叔卻說道:“皇兄你瞧,這小丫頭眉目不俗,當配得上臣弟尋了七條大街尋來的那隻布虎!”
父皇斥道:“你呀,總這般胡鬧,朕的太子也容得你這般驕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