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興四年,驚蟄後的第三日。
聽雨樓外,一牆杏花吹雪。暮日垂輝,花燈初上,行人匆匆地趕夜禁。窗前方前對桌,兩道少年身形。
這邊等得飯菜都已涼了,蘇潤蓮才終于從金燈映照的杏花樹下一閃現身。
蘇潤蓮一個翻身跳進二層閣樓裡,撿起桌上涼透的冷茶猛灌。白承玉頓時大驚小怪道:“——你這人說好了酉時到,死哪裡去了啊?我們樓都打烊了!”
“……宮裡面的事,你那表哥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
“切。”白承玉撇嘴,“我看他神經病。”
“不可胡言。”
蘇潤蓮放下杯盞,轉向薛韫知行禮道:“樂文也在。”
薛韫知回以一笑,盡管他們不熟。同為鶴峰書院的學生,那座山對少年而言太大了,他們竟沒碰上過。但照水青蓮的美名誰不知?
聽雨樓中,簌簌的燭火挑起漸垂的夜色,照得人的輪廓柔和。
蘇潤蓮從懷裡掏出來一卷蠟印封住的書信,正要拔劍來啟封。白承玉打斷他,伸手向薛韫知:“來把刀借用一下。”
“沒有。”
“這也沒帶?”
“算了。”他沒再與兩人廢話,抽出背後長劍,十分潇灑地切開蠟印,利落地收回長鞘之内。
那是她第一次見蘇潤蓮,薛韫知就莫名覺得會與他投緣。二人都出身景朝世家名門,且在大家族内又是小家庭寄予厚望的獨子。二人都喜讀書,對經史有自己的見解,都比尋常文人更重武功,盡管當今朝廷并不崇武。
蘇潤蓮的家世極好,父親蘇群玉是當朝的丞相,母親薊侯白吟山,是鶴峰書院的創辦人,亦是景玄帝總角之交的密友。
蘇、白二人是表兄弟。白承玉的父親白仞月是薊侯白吟山的弟弟,母親便是景甯公主,是當朝皇帝的小姑。
他忽地頓了動作,多看白承玉幾眼。“确定要看嗎?”
白承玉指了指身後的薛韫知。“你給她看。”
蘇潤蓮從容将信遞了過來。“這是七年前景甯殿下從邊關給先帝寄來家書後,先帝沒來得及寄出去的回信。”
薛韫知讀了幾行:“這信裡怎麼說,要與泊沙人修和議親,将景甯公主召回來?”
“但殿下不肯議和,這仗還是打了好多年。”
二人讀信時,白承玉始終一言不發,臉色神情淡漠甚至無聊的。可戰死的景甯公主可就是白承玉的母親呀。
白承玉終于從懶散倒伏在椅子上站起來:“陛下本不欲征戰,但是世家将領不願放權,先帝便是因此而低頭了,這封家信也最終沒發出去。自從陛下加冠禮畢掌權以來,邊關守将出事,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薛韫知震驚:“你圖什麼呢?”
“就希望有人能在深淵前拉我一把。”白承玉回答得無比天真。蘇潤蓮在一旁歎氣,收回卷起的信箋。
窗外天光一暗,就都歸沉寂,餘燼塵埃般散去。
銅駝街上分别時,薛韫知得知蘇潤蓮家在不遠處,而白承玉自從成了孤兒便長住在表哥家,現在也一道回去。
蘇潤蓮本已道了别,又折回來喊:“樂文妹妹,你沒人來接嗎?”
薛韫知負手回頭,她正打算一個人走回鶴峰書院呢。
“沒有啊!”
“天色太暗,你一個人還走一段山路,不太安全。我派護衛送你。”
“沒事,我經常這樣一個人走——”
“天黑後不行,今日怪我耽誤了時辰。”蘇潤蓮堅持給她派個護衛,一邊還教訓白承玉,“你就完全沒考慮過?”
白承玉小小聲:“沒有啊。”
蘇潤蓮果然靠譜,派來的是一個女護衛。後來那個護衛成了薛韫知的朋友,再後來,薛韫知還收養了她的稚子。許多年後,她赴任靖州時,又一同抛置身後。
那年她與蘇潤蓮和白承玉分别後,與護衛崔林一起回鶴峰上。城外的山徑綿邈,微星初耀,晚霞尚未完全褪色,還在天際線上流連。
*
順興四年,十四歲的薛韫知赴禹州去見蕭澤。
首次出遠門,父親薛旭派了許多護衛送她,大多都眼熟,隻有一人面生。仔細一看,不就是昨天蘇潤蓮派來的那個。
薛韫知驚訝:“你怎麼還不回去?”
崔林:“你沒讓。”
“……那倒也是。”
一路上,薛韫知每天晚上都喚崔林進來陪她同屋睡覺。誰讓當時她不知道崔林的真實底細。随行的護衛中,隻有這一位是同齡女子。
無知者無畏啊。
景朝第一刺客與人貼身共眠,恐怕也是同一遭。崔林隻會像一根竹子直愣愣地插在床邊。薛韫知閉了三次眼,終于忍不了。“要不你也躺下歇會兒?”
崔林嘴角一抽。“不累。”
薛韫知:“不累你也得睡覺啊。我們薛家可沒有虐待人的習慣。”
崔林道:“我有。”
薛韫知:?
次日,薛韫知決定換個方法。她鑽進被褥後,拍了拍旁邊的空位置,直接吩咐道:“上來。”
崔林的眼神來回瞟了兩下。“不妥。”
“你能不能不說兩個字?跟上了弦似的,聽着真累。”
“能。”
“……”
薛韫知大力拍床,“快上來,明天我幫你要個蕭若水的題字什麼的——”
話音未落,眼前閃過一團黑影,是崔林在一瞬間撲上床,跨坐在她身上。崔林目光炯炯,眸子漆黑得吓人。“誰告訴你的?”
薛韫知眨眼:“我猜的。之前我給蕭若水抄書的時候,你在旁邊看的很認真。我猜你識字,而且能看懂他寫的,對不對?”
她還在心底感慨,不愧是蘇府教養出的護衛,如此好學。
——好學個鬼。
當時薛韫知對崔林的誤會并非空穴來風,後來她們這群人青史留名純靠意外和運氣。但是,蕭澤十四歲時,已經是一位遠近聞名的詩人了。
船行順流而下,至籠山前,改乘車馬,繞過那些巍峨聳立的群峰。聽聞玄帝封禅曾經天降異象、巨雷譬裂參天木,群臣皆視作不祥。當時她才幾歲,并不記得洛京城内是如何的人心惶惶,也不能理解一道雷電何以動搖社稷。沒過多少年,正值壯年的玄帝宋照轟然駕崩,人們就對當年的籠山雷火劈木更緘口不語。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也可能是好幾年,薛韫知在那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随意許諾的年紀,曾經跟不知多少人相約日後一起爬籠山。但她隻記得一個人的答複,也隻在那一次後悔自己說錯了話。
“……隻可惜,我生來體弱,久病不愈、氣結在心。随樂文登籠山一事,隻怕也是有心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