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澤擡起袖口掩着嘴咳了幾下,輕薄的軀體簌簌地顫動。她馬上就于心不忍,蕭澤這樣的身子别說爬籠山了,根本出不了遠門,來一趟洛京,都能要了他的命。
薛韫知此去禹州,正是為了蕭澤。蕭澤字若水。
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算青梅竹馬,同在鄀縣外的青鸾寺念書。這寺廟是景朝最新、最氣派的一座,可是裡面不供神,供的是十年前中原戰亂時景國立功的将士,自從先帝故去,香火淡了,成為老一輩儒生講經治學的場所,靠着白吟山的捐贈支持到了今天。
蕭澤身體弱,聽說寺中能量旺,才好養活他。後來香火不行,他亦已長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蕭澤從小跟随一衆隐退在青鸾寺的前朝大儒修學治經,自此展現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可怕天賦。
但僅憑些詞章天賦,并不足以讓一個十四歲少年名揚天下。故事還與另一個人有關。
這人還是蘇潤蓮。
蕭澤的那幾篇文章,是換一個角度續寫丞相蘇群玉年輕時所著的《義說》。起初自是無人在意。直到這位丞相大人的親兒子冒出來道:寫得特别好!
——比丞相大人如何?
——家父自言,少時不能相及。
一夜間,《情說》在洛京賣空了。薛韫知把這消息告訴蕭澤時,他一開始還不信;後來收到朝中的文人寫給他的信了,才不得不信。
到後來,景朝皇族也聽過他如雷貫耳的名字,甚至當他的親族出事時,有人在朝中說一句“這是神童蕭澤的哥哥”,氣氛就在詭異的沉默中變得稍溫和些。
至于蘇群玉從頭到尾有沒有看過蕭澤的書、甚至知不知道世上存在蕭澤這個人,就沒人知道了。
蕭澤平日讀那些書,還一邊讀一邊作詳注,薛韫知看不太懂,但蕭澤樂于講給她,還說給她講過一遍,他自己也就懂了。
薛韫知常說:“你快把病治好,我帶你去洛京,一鳴震動天下。”
蕭澤總是垂眼,眼下是熬夜看書留下的淤青。“虛名有何用,不過聊以慰藉殘生罷了。”
少年書生長了一雙細長的眼睛,眸子清透,不亮,一望見底。
薛韫知:“我不喜歡你說那些喪氣話。說多了容易成谶。像你這樣的聰明人,應該愛惜自己的才華。”
蕭澤欣然一笑,手握的筆松開。“那我以後不說了。等我病好了,去洛京見你。”
*
禹州臨海是一片巨大的濕地灘塗,野鳥從遙遠的土地飛來,在這裡度夏或者過冬。翩翩而來,都是過客。
這裡長駐的地方大族有兩家,一個是江州蕭氏當年北進時落的分支,另一個是禹州土族陳氏。蕭澤的家族屬于前者,傳到他這一代已不顯赫,隻有一個在洛京當官的伯父,因籠山雷火事件受牽連,被先帝罷黜回鄉,至今不仕。
蕭澤因體弱年少,同女眷住在一起,在一處偏僻但精緻的莊子,出門幾裡就是海邊。那裡細密的河網日複一夜編織出新的陸地,喜好狩獵的女孩們有時候跑錯了路,追逐着獵鷹陷進沼澤地裡。
這樣的場景在洛京長大的薛韫知眼裡,太過于新奇了。她不禁看得出神。
蕭澤裹着厚厚的棉衣,周身黑色,隻露出半顆腦袋。
“你想去一起玩嗎?想去就去吧。”
薛韫知回過神。“不了。海邊風太大,你不能吹風,我們去屋裡聊天吧。”
薛韫知字寫得漂亮,在青鸾寺的時候經常幫着抄書。蕭澤讀書量太大,寫書也寫得着急,好像拼命趕着什麼似的,字迹龍飛鳳舞誰來了都看不清。
抄一半累了,站起來走走,看蕭澤在旁邊搗鼓什麼。
“你幹什麼呢?”
薛韫知在滿地的木屑和鐵鉗之間跳腳走路。蕭澤回過頭,臉頰蓦地一燙,眼神飄忽道:“給你做個射鳥的木弓,準頭很好的,就是要多試試手。”
“給我的?”
“給你的。”
蕭澤總是能看出來她想要的,哪怕她不說。當真是好聰明。被這樣聰明的一個人視為知己,這輩子從此也就定型了。
“樂文,你難得來禹州一次,别陪我整日悶在屋裡。”
“那你呢?”
“我繼續寫我的書。”
“好……那我晚上來檢查進度!”
少年的白日總是無比漫長又無比燦爛,霧蒙蒙的海濱上,夕陽盛滿了整片天空,稀疏的樹林在鹹水裡掙紮生長,茂盛的野草一次次加固出零落的海島,披蓑笠的漁人泛舟流波,随手一打撈便是佳肴一頓。
她在沼澤間毫無形象地亂爬了一陣,拽着不知名的鳥羽爬回小舟上,路過的汀州上馬蹄濺起水花,一陣陰影罩下來。邊上紅衣女子居高臨下而望,半是奚落半是無奈地看着她手裡的木弓:“真是小孩子過家家。”
薛韫知翻了個大白眼。這兒沒人認識她,她可不嫌丢臉。定睛一看,這不是昨天晚上問路茅廁的那位嗎!
後來晚上王府設宴招待她,有一道黃酒燒鵝,看起來就像她下午手提的那隻。
蕭澤給那紅衣女子敬酒:“阿姐,上次伯父借走那半冊書至今未還,能幫我催催嗎?”
紅衣女子看都沒看蕭澤一眼,仿佛什麼都沒聽到,徑自走了。
薛韫知心中一股氣馬上竄了上來。
蕭澤卻按住她:“沒事兒,那是我姐姐蕭盈,她不太喜歡我。”
薛韫知抱不平道:“她憑什麼針對你?”
“……沒有針對我,她誰都不太喜歡。”
“……啊?”
前有茅廁之誼,薛韫知多留了會兒神。那個名叫蕭盈的人比她大不了幾歲,舉手投足卻好像是這蕭氏偏宅的一家之主,平日穿男子打獵的衣裳,不飾紅妝,意氣自若,站在禹州海邊那片闊遠的天地之下,竟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和諧。這是風雅之都洛京養不出的氣質,令人說不上來,但覺神往着迷。
見蕭澤被家人無視固然令她不爽,但薛韫知心底有個細小的聲音。
她與蕭盈是一類人。
年少時的光陰總是耗不盡,恨不得長大的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後光陰一去不複返,恍然來不及歎息。
後來薛韫知難得閑時也曾想過,不該許那麼輕易、那麼專斷的年少誓言。有些人不該來洛京。但她隻能一遍遍地拿起又輕輕放下,這時光的洪流容不得倒退的挽留。有些人注定要死在洛京,總好過一輩子流離失意,不聲不響。那麼輪到她的時候,洛京城裡春光好,她曾答應過的——
何處安置百年身。
一念神州千裡墳。
定西大軍前,兵陣浩浩蕩蕩一望無邊,她身穿着金盔甲,紅色披風在風中獵獵,舉首一盞壯行酒。
兩盞。
三盞酒。
“停。”
太後蕭盈停在馬前,手裡握着鑲金的缰繩,鄭重其事地交予薛韫知手上。當着三軍将士的面,她臉上的表情堅決如同過去蕭澤寫在書上的批注,這一頁是苦,那一頁還是苦,流光一刹那定格飛逝,此筆一落再不改換。
任此後千秋萬世,猜遍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