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們都吃得太飽了,走十幾裡回書院,一邊走一邊數着天上的繁星,大聲哼着當時流行的調子。
薛韫知莫名記住了那一天。山林蔥郁,清光明媚,從此都色彩如新、惟妙惟肖地镌刻在她記憶裡。她還想着,下次見了蕭澤,又有好多趣事可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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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年串親戚時,薛韫知在堂姐家又看見了那幅畫,竟是給蘇潤蓮說親用的。
自薛旭歸鄉半年,斷了許多人際往來,惟有同胞兄弟薛永,走得愈發近了。薛韫知有兩個堂姐,薛信竹和薛行月。
“樂文年紀尚小,去湊什麼熱鬧?”
“不過是讓一群孩子聚個會,有何不能去的?倒不如問問她自己願不願去。”
洛京元宵燈會,也是大将軍陸安之女陸合的生日宴。陸合生于乾啟元年正月十五,被認為是景國的大吉之兆。每年例行把她的生日和元宵節一起慶祝。
那是一年一度的盛大慶典,全洛京乃至天下的人齊向北望,城牆上遙遙站着一位素衫留頭的女子,隻吹一吹風就走了。
上次講到這裡時,蕭澤蹙眉道:“什麼人這麼大排場?”
“我上回就想跟你講了。陸合身患重疾,太醫都說命不久矣。但她跟你不一樣,她這病不是天生的,是幼時為救跌入冷泉的陛下而落的病根。”
“這麼說她是陛下的救命恩人?”
“算是吧。”
每年元宵,北望向城樓上那個單薄的影子,她忍不住想象當皇帝的救命恩人是種什麼感受。豈不享盡榮華富貴、一世無憂?隻可惜陸合因此而落下了病,還是虧大了,有再多榮華也沒福去享受。看來這皇帝的恩人,不做也罷。
燈火闌珊處,陸合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滿城煙火裡,洛京的百姓遊園賞燈,誰還能記得她今日生辰。誰還賀這病中人,今又勝天一歲。
“你們說,陸姐姐今年也不小了,該有二十五了吧?”白千雪望着城樓那方向,“好多人借着她生日宴的由頭,把自家兒女帶出來見面說親,也不知陸姐姐何時成親。”
“她這肺病治不好,能活到二十五已是向天祈來的,談什麼成親呢。”
“好可惜啊。”
“無霜你看那邊!好大的一隻魚燈——”
佳節燈火曈曈,人潮攢動,行人衣衫相勾,摩肩接踵。薛韫知費了好些力氣才跟上朋友們,可逛街讓她覺得沒意思,沒多久便腳酸腿疼,還沒地方歇,越走越慢了。
她緩慢地跟在後,人潮一湧便散開了。
陳思回頭:“你累了?要不咱們找家店鋪坐下來歇腳。”
“所有店都滿了,你看哪兒還有座?”
蘇尋雁歎氣:“往北走走,可能人一會兒就少了。”
洛京城北多是高門大戶的居所,商市逐漸稀疏,行人也漸漸少了。
薛韫知道:“不如咱們去大将軍府吧,那肯定能坐着。”
“可是……”
陳思道:“你倆去逛,我陪樂文去大将軍府?”
“也行。”
二人并肩沿着大道往城北走,喧嚣聲逐漸遠去了。兩側的高牆罩下一片昏影,月色暗淡,鼎沸漸遠。
忽然,陳思悄悄地拽了下薛韫知的衣袖,壓低聲音道:“你瞧後面是不是有人?”
薛韫知用餘光向後瞥,确實有一道黑影。那人的身形修長,腰佩長劍,步履從容,以黑紗巾遮面,看着就很神秘,在步步尾随她們。
可當她再定睛一看,黑影就不見了。
陳思不安道:“還是快些走吧。”
她們加快了腳步,一轉角,迎面撞上兩名提着陸府燈籠巡邏的護衛,如蒙大赦地講完方才的驚險,一前一後被引着進了燈火通明的大将軍府。
待二人在府上安頓下來,喝着梨湯吃着酥糖,突然有個半生不熟的面孔探出來,和薛韫知打招呼。
薛韫知險些下巴驚掉。“崔林?”
崔林今日不知何故,扮作仕女模樣混在人堆裡,怎麼看着都别扭。薛韫知問:“你幹什麼來了?”
崔林道:“抓着一個尾巴放後園了。你看着辦。”
陳思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瞪着崔林。薛韫知安撫她道:“我去看一眼就回來。”
後園是大将軍府隔壁的一處冷僻偏院,有道小門連着。園中荊棘遍生,荒穢久疏,幹涸的池塘底堆滿枯葉,另有一人伏卧在角亭中,趴在冰冷的書桌上半死不活,正是方才那個黑衣人。
薛韫知将那人的面紗掀了,不由得一愣。崔林也跟着愣住。這人竟是蘇潤蓮。
薛韫知:“……你這是一不留神打了主子?”
崔林依舊淡定:“打得不重,一會就醒。”
亭外月色如水,竹影明滅。微風拂動,一身涼氣暗暗浸透。蘇潤蓮僅着一身玄色單衣,衣襟微敞,面上還泛淡紅,微微擡起頭來,看了看庭外的竹影與月色,目光慢慢地落到薛韫知二人身上。
薛韫知沒見過這場面,下意識退了一步,轉頭看崔林:“他喝酒了?”
崔林道:“宴上人多,我也沒注意。今日來大将軍府的都是勳貴,蘇公子必然斡旋周轉,許是一時不慎。”
薛韫知正納悶人喝醉了何必要翻牆頭跟蹤别人,突然亭裡倒伏之人嗫嚅幾聲。她湊上前細聽。
“你說什麼?”
蘇潤蓮持續嗫嚅:“……樂文妹妹……?想來鶴峰……先賢,隐歸山林樂土……”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冒出來,薛韫知正想着要不要喊人過來把他擡進屋裡睡去。突然一陣涼風穿過亭中,襟衫乍冷,激得蘇潤蓮一顫,酒意散了七分,他擡眸看向薛韫知,與平日的從容之态多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