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興六年暮春,蕭澤在一封來信中講他如何在青蓮寺中的白隽将軍像前為北征戰士祈福。但路上車馬延遲,等薛韫知收到信時,信中善語已成稚氣妄念。
春耕時節,泊沙南下襲掠邊境諸郡,消息傳至洛京,皇帝大怒,命大将軍陸安率領三萬人馬相拒。
億萬萬條穿河彙入洛水,自此東去,把那些無名的河帶進大海。億萬萬年來,無不是如此。溯河而上,憑意違天。古來壯士十喪九。
邊關急令傳回來,一路丹書開路,直劈成門,跑死黃馬,駭動百官。
陸大将軍遭泊沙人突襲,潰師棄營,反擊未成,倒往回退了五百多裡!
聽聞這消息的時候,薛韫知正和白千雪相對而坐,兩個腦袋四個大的互相檢查背誦經文,下一秒就差背過氣去了。聽到了前線駭人的戰報,她們反倒清醒了;也不是憂國憂民,純粹是看好戲不怕添亂的心态。
當日晚上,謝蘭玉、蘇潤蓮和溫雪筠三人挨門挨戶地告問,她們隔壁就有一屋,薛韫知等人這才知曉,陛下此次出征欲絕北患,因此大動幹戈,洛京不少的人家都有親衆赴了戰場。如此一敗,便要有人為此家中缟素。
逢此等事,少年最易激憤。就連前來安撫衆人的蘇潤蓮,也忍不住激動起來。
“陸大将軍帳下兵馬多在江州一代加強守衛,本不熟悉隴上地形。先景甯殿下的舊部,陛下又不肯出,且好多将士已經放還歸鄉,叫也叫不回來——诶勿要激動,勿要激動,亂者先敗,無事、無事了……”
“我已經給父親修書,欲親往相州調兵調糧支援大将軍。”
謝蘭玉噗嗤一聲。“你還說别激動——”
溫雪筠神色沉重。“晚膳後父親與我私下談起,這次陸大将軍并未輕敵,是泊沙新王,陰險狡詐,雄心勃勃,兩年前景甯殿下客死北境,至今連屍骨都找不到一具,就是拜此人所賜。”
“如此說來,陛下此次反擊,實有沖動。”
“若不正面相擊,如何能把對面打退?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此一戰,未必不是壞事。”溫雪筠道。
擠在窗戶邊偷聽的幾人疊着腦袋,唏噓連連,露出遲來的驚異之色。白千雪踩着凳子,俯下身跳回地面上,臉色蒼白如紙:“竟然有這麼恐怖……诶,樂文你去哪?”
薛韫知自聽見景甯公主名号,提鞋正欲出門去。
當年白承玉聞訊相州張氏備受江王宋瑜與皇帝間嫌隙的牽連,雖然非親非故、非為所報,特意前來提醒了她。至于後來薛旭還是一意孤行與陛下唱反調、以至免官,卻是薛旭自己選的。
這個人情,她想幫回去。但其中牽涉的朝事,薛韫知一概不清楚,大約還是有些冒險。比如她父親曾私下江王宋瑜交好,犯了朝廷忌諱。
但等薛韫知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出了門,往隔壁正促膝交談的義憤少年堆裡走去,絕沒有收回的餘地。
謝蘭玉最先注意她,愣了一下,招呼道:“薛姑娘?你有什麼事嗎?”
那三人同時擡頭,謝蘭玉最先迎過來。溫雪筠也看到了她,起身一揖。唯獨蘇潤蓮眉頭緊鎖,端坐在火邊,看也不看這邊一眼,似在出神。
薛韫知打量了一番情勢,覺得當衆人面說,确實不妥。她本來想告訴蘇潤蓮的,一來他是白承玉的表哥,二來其他幾人她也不認識。
但現在蘇潤蓮這态度……薛韫知一口氣提起來就沒咽下去,憋在心裡。
想到這幾人中,謝家官職最高,與先帝有姻親之好,謝蘭玉素有清節君子的雅名,剛才也是最先招呼她的。
就他了。
薛韫知往前邁了半步:“謝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陰冷的山風刮進來,呼嘯過崖壁,萬木哀嚎,悲聲震天。夜晚的山林如有巨大影魅,籠罩在周圍,冷氣一下鑽進袖子,寒意透徹骨髓。
疏星微亮,冰芒透白,遠得幾乎看不清。
待近旁無人了,謝蘭玉停步問:“什麼事?”
他身後是一片的漆黑,看不清有什麼。也許是斷崖,也許是林海,也許是白日遊戲經過的屋舍。至夜幕低垂,光陰暫減,萬代同一。
她後悔過嗎?年少無知,妄成禍報。到殺謝蘭玉的時候,她亦不悔。直到舊怨兩消,才開始後悔。
田陌蕭條,地獄滿座。
她想對着後輩們大聲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人間太苦,就待在你那鶴峰上。
可是并非如此。人間向來是苦,她從前隻是被麻痹了,她看不見,聽不懂,辨不清。害死人的不是清白,是清白的愚昧。
墓蔽山岡,天涼秋好,如此爾爾。
彼時薛韫知煞有介事地擡頭。“景甯公主昔時駐軍相州,昔年部下,除去陛下放歸的那些軍士,還有一些恐怕仍駐相州。”
謝蘭玉懂了,但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會告知丞相大人,詢問曾在相州任職過的官員。”
*
薛韫知下山回家,發現父親悄無聲息地搬回了洛京。二人相顧,打了個招呼,各回各屋去了。偶爾兩人在飯桌上相遇,薛旭負責沒話找話,反複念叨着院子裡的牡丹開了,過兩天芍藥也開了。薛韫知說,她要跟朋友出去練射箭了,以後都在外面吃。薛旭說好那去吧,沒關系。
其實從小到大都是這個畫風。
薛韫知說要騎馬然後把腿摔斷。薛旭說沒關系。
薛韫知爬牆掉進井裡了半天才被撈上來。薛旭說沒關系。
薛韫知胡說八道講籠山的天降雷火是她放火燒的。薛旭說沒關系。
……
就這樣吧,各過各的。
反而是她的伯父薛永,最近經常莫名其妙地提起她父親,話裡話外的意思無非是:薛旭正當壯年、整日賦閑在家怎麼好呢?雖然之前出言不遜,得罪了蘇群玉,但畢竟兩家先前婚約在;丞相大人也不是那種巡私枉公之人……唉,要是有人願意為薛旭舉薦一官半職就好了!
薛韫知無視了耳畔的嗡嗡聲,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恰逢那幾個月白承玉又不肯來書院上課,直到月末下山時,薛韫知才去聽雨樓見了白承玉,想說起那事。
聽雨樓上,金磚鋪地,管弦聲繁。窗前一隅霞光熠熠,流金生輝。
那時候,前任相州護軍蕭離已經奉旨離京,帶着三千人北上,支援大将軍陸安去了。薛韫知也不知道是否自己的谏言起了效果,還是皇帝本就有意如此安排。
白承玉告訴她,蕭離臨行前竟敢和皇帝大吵,朝得整個長樂宮震天動地,内官伏地不敢出,白鳥飛竄。
薛韫知道:“如能一舉戰勝泊沙,也算為你母親報仇了。”
白承玉一愣,原本無聊敲桌子的手指停止,忽然回頭大聲呼喚店家上菜。
薛韫知也不再提,默默等着菜上齊了,邊吃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