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是在的。”
“我也去。”薛韫知倉促收攏手裡的書卷。太陽漸西,雖是夏末秋初,山風吹久了也覺寒冷,她連午飯都沒吃,再坐下去,非要頭暈眼花地栽倒不可。
溫華查看了薛韫知的校書,問了些不痛不癢的書院瑣事,薛韫知一一回答,同時覺得頭愈來愈昏沉。
待這邊師生叙話停了,謝蘭玉方上前一步:“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溫華剛要回應,隻聽身旁“咣”的一聲,薛韫知一步沒站穩,撞在了旁邊的大書架上。幸虧書架的上層沒裝什麼書,沒有砸到人。
“沒傷着吧?”溫華急忙喊了兩個學生扶她到偏舍坐穩,又翻箱倒櫃一番,不知從哪找出塊陳年的幹燒餅遞給她。“老夫這兒沒别的吃食,你先好歹緩一緩。”
薛韫知有氣無力地答應,垂頭坐在那兒,動也不動。
謝蘭玉見此情狀,猶豫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溫華:“就在這兒吧。”
“......”謝蘭玉為難了一陣,從懷裡掏出一道明晃晃的聖旨,端在掌中。
“請先生接旨。”
溫華一愣。
薛韫知迷迷糊糊的腦袋猛地一擡,什麼情況?
溫華澀然一笑:“賢侄恐怕弄錯了,老夫久不聞世事,恐負聖人所托。”
謝蘭玉亦為難道:“先生,我也是奉旨辦事,您就接了這道旨吧。”
溫華斷然辭拜:“老夫萬不敢當。”
“先生......”
溫華轉身看了一眼角落裡扶着頭歪坐的薛韫知,道:“薛樂文身體不适,此處山高風急,離鶴峰諸舍還遠,老夫不放心,要親自送她去就醫,最為要緊。”
薛韫知素來喜歡這位偏愛自己的老師,馬上配合着入戲道:“哎呦,我頭好疼,嗓子好疼,我好像看不見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謝蘭玉:“........”
薛韫知被送去醫館時,已無大礙,除了被再三告誡要按時吃飯,到底是全須全尾,前腳辭了溫華,後腳便同白千雪玩鬧去了。
溫華惜才,故而待她不薄,是一位公正的嚴師,薛韫知與他的交集至此而止。隻是不知若幹年後溫華可曾想到,當年寄予厚望的學生,不但沒有成棟梁之才,反而成了叛國當誅的罪臣。他又可知曉,日後薛韫知會助他溺愛的幼子篡位,再與他當年一樣鳥盡弓藏。
那一年世事尚未發生,她又抄了一頁帶錯字的書,留給百年之後下一位校書之人。那一年溫若蘭還是個輕狂少年,和白承玉一起翻窗逃課不交作業,從敞開的窗框飛下去,擁抱夏日山間的風。無論怎樣犯錯,總還有機會善終。
*
自那以後,鶴峰上也不安生。洛京隔三差五派人送聖旨上來,溫華使勁辦法躲藏,躲進茅房,躲進異性同僚的寝舍,躲進野山洞......甚至發現了白承玉那一夥人逃課去後山烤野鴿子的窩點。
半月之後,鬧劇終于歇了。宋明不再執意請溫華出山,轉而另覓人選。溫華立刻帶人封了通往後山的幾條野路。
朝廷派出北上的使節,原來是溫華之長子溫雪筠,代領父職,以弱冠之齡,負舉國重望。
冬至大祭将至,薛韫知也在迫近她的十七歲。陳思、白千雪生日均在她之前,十七之齡,倒也不覺得那麼遙遠了。偶爾溫華忙碌時,還會将幾個年幼的學子交給她代管。叔父忙着操持堂姐的婚事,但自從去年辭掉與蘇家的親事,一直沒找好下一家。除夕前夕,陛下起複薛旭,一家人到洛京過了團圓年,雖有諸般瑣事,到底是個好年。
細說那年的好消息。首先是北境的情形又出人意料。溫雪筠出使期間,看出泊沙王諸子之間互有仇怨,設離間之計,至其内讧大亂,竟然在一片混亂之間單槍匹馬闖入中軍,取了泊沙王的首級。
何其快哉!
北邊的憂患絕了,一年之内有兩勝,亦足以震懾瑤國,不敢輕舉妄動。
自北方消息傳來,宋明起複薛旭等一衆朝廷中的主戰派舊臣,又以蕭離督中原六郡。傳聞蕭離曾經拒絕調任、求歸田野,皇帝數次親請,方肯受命。
溫雪筠班師還朝那天,恰是正月初一,皇帝降階相迎。
大喜之中,蕭離和陸合的婚事也不知怎麼定了下來,那時候諸喜齊至,薛韫知也記不清這其中微末。
陸合婚宴,她沒有去,但是兩個堂姐去了,還捎回家許多喜糖逼着她吃,說吃喜糖能沾喜氣。
薛韫知蓦地想起,洛京氏族多是陸合的親故,蕭離孤身一人宦遊在外,也未曾聽聞他的父母入京。這所謂大喜的日子,漂泊遊子仍是獨木罷了。她想起來許多年前,曾和蕭澤相約在洛京見面,這幾年許是因為長大,二人間的通信也少了。而且近幾年蕭澤未有新作,洛京中談論他的人也漸少了,隻有陳思還會在課業裡引他的句子。正月十五的花燈下,遊人們談論蕭離,接着是溫雪筠,然後又是誰呢?
雪飛燈下,亮了一瞬,落入永寂的長夜。待逢天明,天氣回暖,那雪早化的幹幹淨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