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薛韫知的罵聲在前,宋明接下來頒布給天下人的求賢令,倒顯得格外溫和。順興九年,宋明昭告天下,不論出身,不問品第,各路才能義士皆可前來投效。雖有蕭離的先例在前,但有功名利祿為餌,天下尚有不少人響應。
順興十年,首開天下榜選士。
在白千雪的婚宴上,書院故友短暫重聚。陳思也願投身入仕,薛韫知樂得幫她引薦。
幾人正閑聊着,不知哪個讨厭鬼把話題拐向了生兒育女。剛成親的白千雪立刻言之鑿鑿:“若隻是為了血脈傳承,收養個孩子不也一樣?”
“那陸大将軍的獨子總不能絕後……”
“收養怎麼算絕後?還能挑選能力強、品行好的。再說陸靖方已經有了孩子,這不就是他們陸家的後嗎?”
“陸靖方的兒子不是姓蕭嗎?”
薛韫知不理會這些争論,但是聽崔林說,皇帝有意削去大将軍陸安的統兵之權。宴席之後,她把這些消息全都告訴了白千雪,不知她能聽進去多少。
薛信竹聽了蘇潤蓮建議,往溫雪筠手下謀職,不日就可以去江州和她的心上人團聚了。近來她身邊多了一個密友,名叫蕭盈,去年受陸合邀請入京來收兄弟的遺物,之後就莫名留下了,偶爾還可入宮聽二殿下的講學。
這喜宴上自少不了蘇潤蓮的身影,在人群中,舉杯高呼對新人的祝詞。陳思念叨道:“他對陛下所出政令一應支持。今日其樂融融,不知能複幾時。”
薛韫知聽出是暗示蘇潤蓮和陸安的政見不同。但薛韫知自有消息,據白承玉吐槽,蘇潤蓮已經為求賢令之事和丞相幾度大吵。往後之事,誰也不敢賭。
自那次二人在吉祥書鋪過了一個下午,蘇潤蓮經常跑來找她閑談。薛韫知回去赴任的批複遲遲沒有遞發,蘇潤蓮次次都說幫她催着,但下次見面又愧疚地賠笑。薛韫知見此,心知他使不上力,并未惱火,但見了蘇潤蓮難得心虛讨好的模樣,忽然起了邪心。
“蘇公子言而無信行無無果,豈不成了那些巧言令色之人?”
薛韫知用調笑的語氣說着。蘇潤蓮騰的一下紅了臉。
“……滞留洛京,你肯定心中難平,若有什麼需要,盡管和我講。我雖才淺言微……”
“好了好了。”薛韫知揮揮手,“不提這些喪氣的。”
薛韫知偶爾陪蘇群蓮去那些聚會,方便結識一些朝堂的新起之秀。丞相府的公子素來門庭若市,有時她不過和身邊人聊了兩句,再一回身,蘇潤蓮早就沒影了。那時候站在諾大的人群中,她心裡總會升起一絲惶恐。就像是她小時候每次逃避的家族聚會,又像那次大朝會上蘇潤蓮并肩走在旁邊。
可是蘇潤蓮帶到府中相聚的,向來不隻她一人。無論前輩還是後生、寒門還是孤士,但凡有一絲才華操守,都做得他府中的座上賓。
薛韫知那日身心俱疲,便想先溜了。可是偏偏有個永州的屬官,論輩分是在她之前,又是日後的上司,先是拉着她拷問了許多問題,引來一群觀衆,弄得薛韫知下不來台後,又要讓她來敬酒。
薛韫知嚴肅道:“我飲酒後喉嚨腫脹,故不能飲。”
那些人像沒聽見一樣。“薛主事,何以如此不懂規矩……”
這人莫名訓了她半天,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薛韫知猛地火了,正要罵出什麼,隻見蘇潤蓮撥開人群。
“樂文不能飲酒,大人何必強逼。我替她飲了便是。”
“蘇公子您就不必喝了。我們可聽聞您酒品欠佳,喝醉了愛撲人!哈哈哈哈哈哈。”
“蘇公子可不許這樣。往後沒有你護着的時候,也讓她一直鑽這樣的空子嗎?”
人群一陣此起彼伏的笑聲。這些人大多數喝了酒,本性畢露,說的話根本不講理。和這些人置氣就是自讨苦吃,但是當日騎虎難下時,薛韫知竟然就真接過了酒杯,仰頭一飲。
之後她和朋友講起,蕭盈犀利道:“那些人自己不守規矩,倒逼你遵他們的規則,否則就說你鑽什麼空子,真是狂妄愚蠢至極。照水青蓮竟連這樣的人都肯結交?”
當時薛韫知隻想着證明,她不比人差,她不願為特殊之人,凡是那些男子能做的,她也能……
是夜,繁星麗天。
薛韫知搖搖晃晃地走在空蕩蕩的長街上,步子愈來愈小,半倚半立地吹着風。
一輛馬車從她身後的府門駛了出來。兩個侍衛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擡進車内。
蘇潤蓮喚人端來剛煎好的湯藥,解釋道:“我問子衡要的方子。”
薛韫知聽見了,但實在沒力氣回應,張嘴抿下。
“苦嗎?”蘇潤蓮問。
薛韫知朦胧搖頭。
蘇潤蓮淺淺一笑,低聲道:“暗夜行舟,逆水溯遊,哪有不辛苦的。當年你勸我不要歸隐,如今輪到我勸你。”
“薛樂文,不要低頭。”
他聲音低沉平緩,能撫慰人心,直抵薛韫知的心頭。她竟不知哪來的力氣,擡手攥住蘇潤蓮端着碗的手腕,猛地朝這邊一扯。
湯藥灑了一半,濺到馬車内的線毯上。
空氣凝結的那幾秒,蘇潤蓮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
他敲車身示意:“去憐夢堂。”
抵達憐夢堂時,幾名侍女帶着神志模糊的薛韫知回屋休息。
蘇潤蓮在馬車前站了一會兒。待周圍無人時,他才露出苦惱的神情。
他将車内的線毯撤下去,拎去了居住的偏院。廂房内不開窗的暗室裡堆滿了陳年雜物,其中有個顔色斑駁落了灰的畫軸。他視線停留在畫軸上,眼底閃過一絲堅信,将線毯扔過去,鎖上門離去了。
*
求賢令頒布後三月,薛韫知的調令傳來。她被留任洛京,做一個閑雜小官。
依陸合先前之言,求賢令一旦頒布,天下人就會忘記薛韫知作為女官掀起的波折。
至少她出身永州薛氏、又是薊侯白吟山舉薦的,按理還算是自己人,隻不過比之前的前輩們多要一個名分罷了。
聽聞此言,蕭盈極輕蔑地哼笑一聲。
彼時她穿一身正紅的騎裝,仰靠着坐在薛府的軟榻上,單腿弓着,正符合所謂的“坐沒坐相”。薛信竹坐在另一側,端端正正的,二人中間是擺着兩碗茶,因榻上無桌,是搬了一個闆凳上去。
薛韫知走進去,左顧右盼沒見一把椅子,那兩人隻顧聊天也不理她,于是自行把闆凳抽出來,坐下。
對面二人都捧起茶,各坐直了些。
薛信竹問:“元魁,你是不認同陸靖方之言?”
蕭盈沉聲:“沒有不認同。是你堂妹所行之事,不過一場豪賭,我不看好,不為任何人所言。”
她向前傾身,盯着薛韫知看了一會兒。
“留在洛京,做個京官,不是也挺好?”
這語氣怪怪的,幾分陰陽怪氣,又像在故意試她。
薛韫知扯出一個嘲諷的表情:“你不遠萬裡來到洛京,必是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