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傳來白承玉一封信,講他已經抵達洛京、見到了白吟山。洛京對薛韫知在永州的動靜不甚為然,朝中隻有少數人提議出兵壓制,被白吟山駁回了,其餘的讨論也被她盡數壓下。
安流道:“那照水青蓮作的檄文呢,他們也能置之不理呢?”
“白吟山稱是僞造的,作者壓根不是蘇潤蓮。畢竟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親娘都發話了,誰還敢言不是?”
安流:“......”
薛韫知道:“不過白子衡還能寄信出來,可見宮裡的人還沒徹底懷疑他。”
那日白承玉在奪尋王劍時使用了寶劍“問心”。那是一把可以藏于腰帶裡的軟劍,是先朝景甯公主留給兒子的遺物,白承玉從不輕易亮出。大部分見過他用這把軟劍的人,當場就遭到了刺殺。
一般人不識此劍,但白吟山一定見過。因此,薛韫知這幾日還擔心白承玉萬一身份敗露,恐被朝廷刁難。
至于崔林,白承玉在信中說,暫時還不知道梁朝小皇帝和白吟山把她關在何處,他還在繼續打探。
交代完信中内容。一旁的顧旻道:“那我們還如何攻打梁郡?”
另一邊的戴安道:“依照目前形勢看,更可能是梁郡出兵來打我們。”
顧旻和戴安是安流的同鄉,跟随她一路走來,論親緣還算遠房表兄妹。此二人脾性相反,一動一靜、一喜一悲,一言不合就在安流面前争搶,都想證明自己是更厲害的那個。
薛韫知問戴安:“允生,你覺得應該如何。”
戴安道:“梁朝兵力勝于我們,又有元帝天工府鑄造兵器,極難對付。以我們目前兵力,根本是以卵擊石。原本期望于梁朝皇族昏聩不得人心,我們發一紙檄文就能得到各地相應,這樣分散梁朝兵力,尚有可戰之機,如今孤軍一擲,戰則必敗。”
薛韫知點頭,确是如此。“梁朝軍隊所用弓箭,未必沒有辦法對付,此事我已有安排。但如允生所言,梁郡不可強攻,我軍亦不能孤陷永州坐以待斃。”
顧旻卻道:“他們雖然兵多,但無良将,況且朝廷昏庸,看着我們陷入孤立,必會自傲輕敵。”
安流道:“洛京有白吟山坐陣,此人少時久曆沙場,她不會輕敵。此時我們萬萬不可陷入被動,不能讓梁郡兵馬先動,一定要設法拖住他們,等到将軍造好了兵刃,再主動攻城與之一戰。”
蘇潤蓮道:“可派人暗中潛入梁郡,挑起内亂,他們自顧不暇,便不會分兵來犯。”
薛韫知眼皮跳了一下。這辦法自然可行,她也想到過,但是從蘇潤蓮嘴裡說出來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像是從前他經常罵的“狡猾奸詐”和“非君子之為”,現在像回旋镖一樣紮向了自己。
都道君子論迹不論心,但薛韫知一派人向來論心不論迹。如今他也這樣,忽然轉變了三百六十度,加入了她這一派。
安流等人已然激烈讨論起了派誰去做卧底,隻有薛韫知眼裡看見蘇潤蓮的變化。她側目去看,蘇潤蓮一直坐在角落裡,認真凝神聽着讨論,不輕易發言,隻在關鍵處點撥一二。但凡有人下答命令,他二話不說就去執行。
靖州舊部受安流的影響,多少有些不待見他,所以他總是站在邊角。
蘇潤蓮道:“我熟悉梁郡,可以派我去。”
安流道:“你不是已經寫檄文昭告天下了,哪裡還能騙過去?”
蘇潤蓮拿起腰間的白色假面,覆在臉上。“我是已死之人,傳言真真假假,世人未必分清。”
薛韫知的目光落在那張白面上。白承玉手下數以百計骁騎影衛,戴上面具後通通是一個模樣,沒有私心,也沒有情感,隻聽指令,行殺人放火等見不得光的惡事。
從前的蘇潤蓮經常以兄長自居,訓斥白承玉行事不檢。他又是在怎樣的境地裡,主動帶上了這張假面,遮掩住自己的真身?
薊侯白吟山看見檄文後将其繳毀掉、稱為僞作,到底真的相信蘇潤蓮已死,還是明知實情的隐瞞?以前的蘇潤蓮一向孝順家人,又如何走到這一步?
潛入梁郡行離間計,他确實是最合适的人選,但在沒弄清楚這些隐情之前,她還不敢完全信任。
過後,屋内隻剩了薛韫知和安流二人,薛韫知道:“你似乎對薊侯格外仇恨,是為何?”
安流沉默片刻,小聲道:“我十五歲時曾到洛京求學兩個月,這您知道的。”
薛韫知道:“我知道。順興十年的天下榜,不過那裡面的黑幕可多,惠帝轉年就死了,中榜的學子後來大多沒好下場。你沒留在洛京是好事。”
安流垂眸道:“當年認識一個朋友,路上盤纏丢了,我分了一半我的給她。她是個闆正的讀書人,把全部希望寄托于那年的天下榜,可是得罪了白吟山,她最終......”
安流沒說下去,薛韫知了然道:“對白吟山而言,天下有才學之人多如過江之鯉,她隻會挑選對自己有用的人。凡人志向,不過如草芥。”
她不禁歎氣:“你的這位朋友,後來如何了?”
安流淡淡道:“不曉得。我後來再也沒見過她。”
“可惜。若是惠帝沒有早死,說不定尚可回旋。”
安流馬上反駁:“我不這麼認為。景惠帝還是梁安帝,都是一樣的罷了,鬥不過洛京世族,終歸就淪為傀儡,朝令夕改,國無法度,民不聊生。”
薛韫知正色:“你說的對。若不刨根挫骨,所有的掙紮都是白費。”
她眼前一閃而過溫若蘭初登皇位時,蕭盈也曾向她許諾廣納天下賢士、重整山河故土,意氣風發,飛揚神采,她也跟着信了。
到頭來大夢一場。
安流等人之所以願意追随她,正是因為她與宋明、溫若蘭、還有蕭盈都不同。當時她與蕭盈反目,選擇揭竿而起,這并不新鮮。但是薛韫知靖州一行、與安流等草根邊将同生共死,這讓她徹底看清了許多洛京世族一輩子視而不見的瘡痍。
她從那堆金砌玉的高閣廣廈裡走來,向山林野草間去。她知曉梁朝的全部弱點,願開辟一番天地,也許也隻能是她。
顧旻忽從殿外折回,喊道:“報!将軍,城外有一名女子要見您,說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讓您親自去接。”
城樓外,一位身着素衣的蒙面女子站在樹蔭下,神色緊張四處望着。薛韫知騎馬而至。
“帶來了?”
蒙面女子點頭。薛韫知召來馬車,将人送進城内。
馬車内,女子取下面紗,正是薛韫知的二堂姐薛行月。
她身穿素衣,不必詢問,薛韫知也知道是在為薛信竹守孝之故。
馬車駛過繁華鬧市,薛行月問:“這是往何處去?”
馬車猝然停下,街市喧嚣聲在不遠處,薛行月面露猶疑,還是先下車去,見二人身處一見道觀内,所有道士靠牆而立,面容堅俊,不像道士而更像士兵。推開門,一座尚未完工的神像立在殿中央。
薛韫知帶領她繞過神像,走出後門,在一間類似柴房的門外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