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第三日的黃昏。薛韫知處理完公務回到住處,莫名想起明日蘇潤蓮該回來了。這幾天沒在校場看見他,居然有些不習慣。
她剛把晚膳端上桌,聽見一陣叩門聲,以為郡府有事,立刻差人應門。
門丁麻溜地跑過去,卻半天沒回來。薛韫知疑惑:“是怎麼回事?”
她一擡頭,是蘇潤蓮穿着一身便衣,未戴官帽,面容清俊,一臉嚴肅正色地走到她的面前。薛韫知心中一喜,問他:“休息得如何了?”
蘇潤蓮定定地望着她。四目相對,他一雙眼睛裡滲透出堅定之意,看得薛韫知一陣莫名其妙、毛骨悚然。她剛移開視線,餘光就見蘇潤蓮突然一跪,舉手及眉而拜:“屬下有罪。”
薛韫知腳底一軟,差點在這兒跟他對拜上了。
性情大變已經解釋不了。這人絕對有問題!
薛韫知上前俯身,用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兩側,能感受到蘇潤蓮在她的掌下繃緊了身體,肌肉變得緊張堅硬,但她仍不松手,用定會把人掐疼的力道把蘇潤蓮提了起來。蘇潤蓮站直了後,比她略高一些,便那般淚眼盈盈地垂眼望過來。
薛韫知無視此人眼神,将他拖到屋内暖閣,按下去,端來兩碗文火加熱的湯,一碗給他,一碗給自己。
“你來的正巧,我正愁沒人陪我吃飯無聊。”
薛韫知話一出口就悔了。這語氣像是她五年前會說的,算不上友好。如果真是五年前的蘇潤蓮,估計要拿銀針試一下她有沒有往湯裡下毒。
蘇潤蓮投以困惑目光。
薛韫知道:“怎麼?還想讓我喂你嗎?”
蘇潤蓮嘴角快速抽搐一下,捧起碗極小口地啜飲。薛韫知見狀,動作跟着斯文了兩分。
蘇潤蓮埋頭喝着熱湯,仿佛完成任務一般,氣都沒喘,端着碗的手臂還有些微微顫抖。
薛韫知道:“不急,這還點着火呢,喝不完就放下,不會涼。”
蘇潤蓮将碗放下了。薛韫知盯着他披散的頭發,越看越覺得怪異,駭然道:“你發冠呢?”
蘇潤蓮不說話。
薛韫知忍不住繼續打量他。暖閣裡本來沒有兩個人的位置,硬生生擠了兩個人,中間還擺一張小圓案,就顯得很是擁擠了。按照常理是斷斷不該如此招待客人的。她盯着蘇潤蓮看了許久,毫不避諱眼前有點尴尬的場面,直至盯得蘇潤蓮面頰微紅,她輕輕笑出了聲。
蘇潤蓮一聽見她笑,紅暈瞬間從雙頰漫到了耳根,一路延伸至衣襟遮擋處。
薛韫知心想,既然你一進門就莫名來跪,我隻有想個差不多缺德的辦法,打得你措手不及、乖乖地聽我說話才好,不是麼?
抱着這種心态,她毫無心理負擔地近距離欣賞起了蘇潤蓮的美貌。
蘇潤蓮欲言又止,坐如針氈:“你看夠了沒?”
這句語氣變沖了,有幾分從前熟悉的味道,薛韫知笑得更燦爛:“這就對了。你不是請罪麼,過來,讓我看看錯哪了。”
蘇潤蓮反而往遠處挪了一寸,半惶恐半警惕,想坐得端正,但他披散着發,又擠在狹小的暖塌上,模樣實在難以斯文。他的臉色變得更一言難盡了。
薛韫知方正色道:“我是讓你在家中休養三日,并非禁足,更非懲處。你這是理解錯了?”
蘇潤蓮剛有好轉的面色又燒起來,垂下眼去。“安流将軍疑我有二心,梅大人亦看我不爽,白璧郡府舊人皆以我為兩面三刀之人,我在此地,度日如年。”
薛韫知的笑意瞬間退去了,心頭一涼。
先前蘇潤蓮假扮為洛京派來的影衛,騙取白璧太守信任,為破城立下汗馬功勞,卻還是這般不受待見。若換成一般人,早就委屈地判主報仇了。
但蘇潤蓮不是那樣的人。
薛韫知問:“其實我心中也一直有疑惑,你為什麼要跟着我?”
蘇潤蓮默然:“一言難盡。”
“......”
“并非是你。是我這些年的經曆,實在是一言難盡。不提也罷。”
“你在落霞關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死?”
蘇潤蓮沉默了一陣。“那你,又是為什麼在靖州裝死。”
“因為蕭元魁想害我啊。”
蘇潤蓮微一點頭。薛韫知恍然大悟:“洛京裡也有人要害你?不對啊......”
蘇潤蓮當年可算是洛京最受人歡迎的人物,最恨他的人都沒舍得動手。更何況,薊侯白吟山還在梁朝掌權,元帝溫若蘭是他的好友,梁郡溫氏的許多人都與他頗有淵源,清算誰也輪不到他頭上。
薛韫知問:“為何?”
蘇潤蓮道:“不知。”
“不知?”
蘇潤蓮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軟了些,似乎也在自我懷疑。“......不知。”
薛韫知又道:“那我再問你,如何脫身?”
蘇潤蓮的眼神垂下,落在右手背上,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傷疤,在寬袖掩蓋之下,那裡是一片從手腕蔓延至小臂的猙獰疤痕。
蘇潤蓮道:“火燒。”
“落霞關的哨崗被燒,是與你有關?”
“我當時就在哨崗内。”
“是你自己燒的嗎?”
“不是。”
薛韫知又想起了關于蘇潤蓮死法的另一個傳聞。“那你引頸自刎過嗎?”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蘇潤蓮的脖頸處。
蘇潤蓮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