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永州後,蘇潤蓮不再練兵,轉而接手了天工府。這份工作需要保密,所以除了薛韫知和蕭臨之外,他整日幾乎接觸不到任何人。
但薛韫知很快發現,蘇潤蓮哪怕性情大變了,還是一個喜歡熱鬧、喜歡與人結伴的人。如果讓他一個人成天悶在地下室裡,他恐怕會瘋。
因此每天晚上,薛韫知會邀請蘇潤蓮同進晚膳。若兩人各自有忙不完的公務恰好錯過了,那便各吃各的。有一次薛韫知晚歸,發現桌上的飯菜還剩一半,其中一碟幹豆角幾乎還滿着。
她一邊吃一邊懷疑,蘇潤蓮是怎麼知道她愛吃這個的?
次日,她便吩咐廚子加了一道芹菜。她從不吃芹菜,但是蘇潤蓮喜歡。
府裡的廚子立刻明白道:“這是給蘇公子準備的吧?他最愛吃這個了,大人真是有心了!”
薛韫知眼皮一跳。“你怎知道他愛吃?”
“他自己告訴我的啊!”
......她果然不該低估蘇潤蓮的交際範圍。
也是難為他,最近都悶得隻能跟廚子攀談。
又過十數日的某一晚,二人恰好同時回府。乍然四目相對,不知誰先錯開視線。
蘇潤蓮道:“聽聞顧将軍帶着薛祁叛軍歸來,大人可去見過?”
薛韫知道:“嗯。”
“如何?”
她竟不知從何說起。“薛祁出城後,有人立刻寫信透露了他的行蹤,顧淩霜這才能追上他。今日我審薛祁才得知,寫那封密信的人,正是我的父親。”
蘇潤蓮神色凝重:“你與薛公見面了?”
“還沒有。”薛韫知停頓道,“日後再說吧。”
蘇潤蓮面露動容之色,眼神裡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理解。
薛韫知改換話題,故作輕松道:“今日安如山在營裡設了小宴,為顧淩霜接風洗塵,邀我一同前往,你去不去?”
蘇潤蓮道:“我就别去了,未必有人歡迎。”
薛韫知道:“有我在,誰敢不歡迎你?”
這隻是戲言,蘇潤蓮不願去,薛韫知亦非誠意邀請。她去換了一身常服,敢往營中赴宴了。蘇潤蓮在月下獨酌,看着那一盤豆角猶豫許久,最終還是一下都沒動。
薛韫知趕去赴宴時,天已半昏,白觀書和蕭臨一左一右背對着彼此,似是正在吵架。梅盈在一旁苦口婆心念叨着什麼“君子貴和”、“小不忍則亂大謀”......
薛韫知揮手招呼道:“這是怎麼了?都過來,跟我說說。”
白觀書慢悠悠地晃了過去。原來是他們在學堂裡的事,蕭臨從荷州回來,同窗們争搶着讓他講述戰場上的見聞,白觀書的同桌是班裡念書最刻苦的姑娘,白觀書提醒蕭臨他們小點些,不要影響旁人背書。蕭臨随口就道:“果然是小女子不知兵。”
白觀書當場就差點跟蕭臨打起來。
兩人冷戰了一整天,晚上看在顧旻的面子上答應來吃飯,但都冷着臉,誰也不肯說話。
薛韫知道:“蕭臨,你過來站這兒。要是你姑姑聽見了那句話,她早就把你吊起來打。”
蕭臨低頭道:“我錯了。”
薛韫知道:“對着我說幹什麼。跟白觀書說啊。”
蕭臨轉過身去嗫嚅了好半天,白觀書抱臂就是不看他,梅盈仍在旁邊勸解。薛韫知松了一口氣,将視線投向另一邊,今天的主角顧旻,正與人聊得火熱。
“大人!”安流見她走過來,立刻站起來,似乎想把身後喝酒的人擋住。但這麼大一桌子人,她哪裡擋得過來。“這酒度數很低!我看着他們呢,不會像上次一樣亂喝的。”
薛韫知微微點頭。“嗯。”
沈時竟然也在。估計是顧旻邀請來的。那邊,白觀書和蕭臨終于和好,梅盈一手牽着一個,來加入大桌。白觀書想嘗嘗那酒罐裡的東西到底有什麼好,顧旻道:“隻能給你倒一杯底啊。多了我怕你小姨罵我。”
薛韫知辯解:“我不會。”
薛行月道:“我會。”
梅盈亦是好酒之人。安流起初隻管得了這群武将,哪敢管祭酒大人。可是梅盈喝得半醉後,竟然還在念叨着講課,令衆人大跌眼界。
一桌武将們開始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聽不見。
唯有沈時好辯,與梅盈一唱一和。許是酒後思路稍有混亂,她竟被壓了一頭。
梅盈道:“我就是從山裡走出來的人,我如何不知全貌?有些人就是自甘堕落,朽木不可雕。”
沈時道:“人與人是不同的。晝寝者非奸非道,何必患之?”
梅盈道:“一派胡言。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這人隻會詭辯,我不想與你争執。”
沈時連連笑道:“祭酒大人莫生氣呀,我隻是開玩笑而已,哈哈哈!”
梅盈呼哧扇着折扇瞪過去:“君子無戲言!”
薛韫知覺得這是個頗為典型的例子,抓住邊上兩個悶頭吃飯的小孩,道:“你們看見了嗎,這二人的争吵,就是很經典的‘偏倚’之例。”
蕭臨:“偏以是什麼?”
白觀書:“讓你不看書!讓你不學習!你連這都不知道,大文盲!”
蕭臨:“......”
薛韫知:“我給你們講個故事。你們有沒有聽過前朝嵌啟年間,有一道天雷劈下籠山?肯定聽過吧。你們課本上是怎麼介紹這一段的?”
“......”兩個孩子一臉茫然地看着她。
半晌,白觀書很給面子的道:“《理說》中評價此事乃天道預警,是對人間帝王不能體恤百姓的懲罰。”
薛韫知問:“蕭澤在《命說》中記載了一則故事,講的是住在籠山腳下的一個村寨,村民種田為生,那年相州百裡大旱,周圍的村寨受災嚴重,隻有那一地的居民不但沒餓肚子,還靠天雷發了财。因為他們把雷水劈過的木材搬運下山,制成樂器和禮器,賣給相州和永州的世家大族。路過的人稱他們‘音律雜亂’,可願聽的人覺得這是天降啟示、與神溝通。”
後來的溫氏起兵時,曾經大肆宣揚這段寓言,為他們的謀反行徑造勢。可一旦登上帝位,為了鞏固統治,便又把蘇群玉《理說》中的那一段經典釋義擡了出來。
當然他們對這則寓言的解讀也是斷章取義,《命說》是蕭澤臨死前在獄中所作,每講完一個故事,大段辯論正反相駁,把寓言中的暗語一一解釋再一一推翻。雷霆焚木,衆生聞道。道生千面,無非各則所需。天地廣闊,人卻一念為囚。
這是蕭澤的所有寓言中,薛韫知最深有體悟的一個。道生千萬,凡人至多見十、見百。便是那些人真的“順應天道”又如何,天道也不過是道之萬分之一,何況許多人根本不曾齊天,僅是為權欲勢力所誘惑。仗勢比天,碾壓百草。不聞朽木尚可為用。不見為用者轉眼亦可生患成災。
誰見乾坤。誰又憐草木。
這種衆裡見一的傲慢,便是“偏倚”。偏偏這世上多少人靠此生存,靠此升官發财,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薛韫知沉默着想,至少最表面的道理還可以告訴他們。
她嚴肅地看向了蕭臨:“你今日為什麼要說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