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這話倒有些意思,”承樂公主眼波流轉,自渠畔醉卧的桓王掃向割肉的楚王,最終落在裴如信緊繃的面容上,“叔郎,你再要代行推辭之言,那本宮也得代行長嫂之責,幫你向郡夫人讨個身份了……”
“姑母不是總誇贊璨兒琴藝精湛麼?難道這也是戲言?”
李璨兒抱着曲頸琵琶突然離座,系在她髻上的綢帶綴珠随着起身清脆作響。
“叔母她……不,崔、崔郡夫人既在休養,還是不要勉強,姑母就讓璨兒再奏演一曲助興,可好?”
聽罷此言,楚王忽将短匕擲在食盤上,驚得侍者一顫。見狀,他未有斥責之言,隻是掏出袖間絹帕擦拭嘴角,回身佯怒道:
“璨兒這話是在幫誰?難不成鎮朔的寶駒真抵得過你五王叔送予你的千枝冠?縱是如此,也該牢記三王叔的教誨——先幫親後幫理。如今倒不能忍忍這‘肺腑之言’?”
“我……”
“楚王言重,下官所贈不過是軍中易得,哪裡比得上桓王用心?今日既是縣主生辰宴,自當以小壽星心意為準。”
“鎮朔當真好膽量,莫非公主所言非虛?你果真……呵,你既有心思,可要琢磨些手段,我那五弟多是不羁,但執着起來,瘋魔得可怕。”
……
冰鑒内晶魄消融,但屋内燥熱不減,而暗藏機鋒的争執更為此處增添了幾分無用的灼意。這些圍繞她而起的喧鬧,細聽起來,竟無人在意她本尊。
“崔清婉”藏着神色向屋内這幾位挨個窺探——
盛王借與旁人高談而充耳不聞;承樂公主看似應和楊氏實則在要挾将軍叔郎;楚王笑意不明,隻是到處幫襯幾句;那素來寡言的裴如信此刻卻向多方辯駁;角落裡,還有少年太子一個勁兒地沖李璨兒使眼色……
真是荒唐。
末了,她望向醉卧軟榻的李澈,瞬時又安下心來——總歸這個最難纏的人無力攪和,她就是舞上一曲又有何妨?
衆人言語炙烤難耐,她倏然起身,任妃色裙裾在錦毯上旋開花瓣:“諸位何必起口舌之争?妾身願獻醜。“
聲如清風,滿室燭火都在她低眉颔首的刹那晃了晃。
裴如信皺起眉頭,卻在看向她時被那搭在單薄肩胛上欲飛不飛的淺姜色披帛止了話頭,眸色翻湧間,他終是沉默着将半盞冷酒灌入喉中。
楚王、承樂公主皆是笑而不語,唯有最初提議的楊氏擊掌贊歎:
“終于請動郡夫人,那妾身懇請盛王下令,命侍從們将燭火挑得亮堂些,萬不能模糊了這絕世風姿!”
盛王颔首間,侍從已利落挑亮燈芯。
幾縷濁煙于須臾後消散,盛在嵌寶金鸾銜枝燈台裡的光豆為屋内撐起有别于室外黑雲密布的澄明。
待席面重理完畢,她立于驟然開闊的台前,強迫自己忽略那些灼人的注視。
此前也算是經人透題,得知今日會遇上怎樣的刁難,她在宅中閉門多日,也為此般。現今哪怕不能重現崔清婉昔日曼妙舞姿,以她準備,也能堵住衆人口舌。
鼓點驟起——思緒放松間,屬于原身肌肉裡的記憶如春蠶啃食桑葉般蘇醒過來。
足尖碾着聯珠團花紋,雙臂似白鶴引頸,繞在她臂彎間的披帛忽如流雲般舒展。
《綠腰》起手式極為柔美,配着點點燭火,她好似又披了一層朦胧星光,讓獻舞身姿如夢似幻。
擰肩、折腰,及踝裙擺如瑤池奇花,在錦毯上漾開朵朵花浪。
她隻管收起自己意願,任憑臂腕自主翻舞,細微處,偶爾牽動唇角便是恰到好處。
“婉兒的腰還似從前般柔軟。”
思緒沉浸時,一聲最不該響起的醉語混在鼓聲中突然遞到她耳邊,“崔清婉”的眉頭驚跳了下,忙是穩住心神,輕阖雙目強迫自己不去理睬。
鼓點驟然急促,她依循身體記憶踏出蓮花步,金絲妃色裙裾掃過地面,足尖點地聲仿若碎瓊。
隻要不摻雜她的想法,這具身體就會重現原主演練過的每一個甩袖角度——
無論是右手揚起時披帛剛巧拂過梁間垂下的鎏金香球,還是左手甩腕間鬼使神差地卷動承樂公主案前的鳳雕玉杯,一切都精準得不留破綻。
“妙哉!”
帶着醉意的喝彩壓過承樂公主的拊掌聲,“崔清婉”心神更加慌亂,她緊咬牙關不敢回神,生怕一個不小心斷了舞意。
但接下來名為“新月沉江”的後仰折腰,卻迫使她不得不睜目回看。
視線倒置的間隙,她似乎瞥見李澈撐着榻邊扶手搖晃起身,那绛紫紗衣仍是半敞,隐隐還可見泛着紅粉的胸膛。
“不要在意!不要在意!接着跳!馬上就結束了!”
心裡反複命令自己,她強行将所有注意力收至額前一點,放任身體繼續舞動。
蓮步輕移,披帛淩空旋若卷雲,待幾遭翻絞後,她突以單足足尖承全身之重,轉而點地輕躍,翻飛間,淺姜綢帶竟繞她周身呈現雪渦之勢。
席間已傳來衆人倒抽冷氣的贊歎之音——這是崔清婉十六歲時曾于國公夫人祝壽宴上名動京城的絕技。
但在身體騰空的瞬間,一絲不屬于她的記憶湧入腦海:
她看見衣着明豔的崔清婉立于湖中假石之上舞旋,而一旁,有黛衣少年盤腿踞坐,仔細辨認,竟是容貌青澀的桓王……
模樣确實如出一轍,隻是那溢出雙眸的真摯與深情,怎麼着也無法與現今這個輕狂做作的男子聯系起來。
“郡夫人當心!”
驚呼聲乍響時,“崔清婉”正做迎風擺柳的收勢。
濃重酒氣撲面而來,李澈泛着血絲的眼睛近在咫尺——他探手抓向她臂腕的動作,與記憶中崔清婉腳滑落水前的緊張如出一轍。
她立刻定了心緒,操縱着身子旋走躲避,但李澈的指尖仍是不依不饒地擦過她手腕内側。
來自靈魂深處的反感湧上心頭,她來不及勸誡自己要忍尊卑之分,便擡腿提膝欲要頂對方下腹,可偏這時,她忽見對方瞳孔裡閃過兩粒金黃光點。
一隻黑貓不知從何處竄出直撲李澈面門,樂聲随短促驚叫戛然遏制,她也踉跄着後退,直到與李澈有了足以安心的距離。
“畜生!”
李澈單手捂着受傷脖頸,左右環看便要尋物驅貓,卻見那黑貓又輕盈一跳,直直沖向躲于一旁的“崔清婉”。
“婉兒小心!”
未等李澈話音落下,黑貓已穩穩落入她的臂彎之中。
“這……”
她錯愕垂眸,看着這隻被她下意識接摟住的貓兒,一時拿不準如何處置。
明明利爪上還沾有血珠,可它竟能在自己懷中抻着腰打起哈欠,仿佛撓破郡王脖頸的非它所為。
“孤的核桃奴合該拜為奉禮郎,若無它淩空一撲,倒要縱容我李氏皇族出個失态的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