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弄自屏風後傳來,與其相伴,乃山雷陣陣,但雲擊聲沉悶,難壓女子嗓音清亮,反而使其更增威嚴。
錦衣潤玉、金钗綴珠,十餘侍女手持孔雀翎扇魚貫而入,随着宴堂小厮将擋于門前的屏風撤下,一通卷着花泥腥氣的谷風徑直吹來。
或側首遮目、或低眼擰眉,在一聲“麟華長公主到——”的通報聲中,衆人顧不得整冠理發,隻是憑借本能俯下身去。
郡王們盡皆迎上前來跪拜,饒是其中脖頸見紅的李澈,此刻也得撤下捂在傷口上的雙手轉而交疊在額前。
李茂貴為儲君,論理隻需躬身作揖,但他還是一拜後又再拜,以示恭敬;而承樂公主譏諷地瞥了眼太子姿态,不以為意地發出一聲嗤笑,待對方二拜後,她才抖抖衣袖屈膝半蹲。
一屋子達官顯貴尚且如此,“崔清婉”又怎敢逾矩?
正在她撫順裙身欲要拜伏時,懷中黑貓卻少了倦意,突地撲騰着掙開她的摟抱。
“哎……”
短促驚呼,“崔清婉”曲着身子向前一探,可惜那絨黑長尾挑逗般從她手心兒滑脫,接着貓兒便踩着輕巧步伐跳躍至屋門方向。
“喵嗚——”
像是邀寵、又像是撒嬌,貓兒帶着一聲極為尖細的音調順着來人淺金色衣角攀了上去。
自然而然般,她的目光也依着貓兒行蹤看去——
直挺秀颀、豐韻娉婷,該女子雖已至中年,但周身氣度卻是京都貴族難見的飒烈,即便華貴如承樂、健碩如楚王,可到了女子身邊,也顯得青澀稚嫩。
尤其那雙琥珀色美眸,未因年歲顯得黯淡,反而淬有赤子般的清亮,似嗔似笑間攝人心魄。
“博陵崔氏四娘清婉,恭請麟華長公主殿下玉體金安。”
僅是一瞬對視,她便立刻垂下眼來,連姿勢也做好跪拜模樣。
不複之前悶熱,此時卷着潮氣的山風充盈了整個廳堂,直将她發間的金钗流蘇吹動得細碎作響,随即而來的,是曳地裙衣摩挲着屋内錦毯所發出的簌簌聲——
緩慢而行的步子忽地一頓,浸着白檀龍腦香氣的絲滑外衫拂過她的胳臂,一道不辨喜怒的命令也同時響起:
“擡起頭來。”
“……喏。”
氣息尚未平定,方才被唐突的惱怒還有餘韻,但此刻在這位麟華長公主的威壓下,她竟然能摒棄這諸多不快,隻想着如何舉止才能讓對方挑不出錯。
就好像學校模拟考時正好被自己的任課老師監考,好死不死還是對方教授的那一科。
當監考老師踱步到自己座位一邊,呈“民”字形站立,坐在考桌前的自己即便不回頭也能感受到那若有若無的窺探視線……
這種情況下,是個人都想把答題卡壓到試卷下面,然後心中一個勁重複“走開走開”吧?
唔,不過想來這位麟華長公主還是沒有監考老師恐怖……
“崔清婉”止住紛飛思緒,緊緊牙關,盡量克制眉頭跳動,然後強裝平靜地擡起頭來。
映入眼簾的先是一雙如意雲紋重台履,屬于裙角的淺金色緞面輕柔地堆疊在鞋面上,再循上而看,幾道玄青色寶相花紋樣的刺繡順着裙褶隐在間隙中,但其繡法非尋常貴族所用,繡法大有來頭。
但她還來不及辨認,一枚懸在對方腰間的青玉麒麟佩便直晃晃地闖入她視線之中。
忍着眼睫顫抖,她凝住眼簾,隻是讓下颌又揚了幾分。
見與李澈及其同輩時她可以少些避諱,可現下的麟華長公主是先帝獨女,是現今聖人的親妹妹,更曾為原身的長輩,于情于理,她還是得講究些。
若是因一時大意而被治了“不敬”的罪名,那她可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咯。
“清麗可人,與往日相差無幾,難怪明心大師都言爾‘命有福緣’。”
不輕不重的話語落在耳邊,難辨喜怒,她本下意識想要直視對方以便窺探眸中暗藏的情愫,卻礙于身份也得作罷。
正思考着如何回複,卻不想對方根本不在意,反倒拖動長裙又朝她逼近半步。
“既有福緣,爾總該惜福,若仗着上天恩澤再三作孽,怕是神仙難佑。”
!
“崔清婉”氣息忽地一滞,仿若遭受千年古鐘覆頂,重擊震顫之餘直讓她心神恍惚。
神仙難佑?
這是咒罵,還是警醒?或是兩者兼有?
但……為什麼?
太子怨怼,是因被崔大郎君“疏離”後的遷怒;楚王刁難,是因桓王有意挽回而她不領情。
可麟華長公主呢?她是為什麼?莫非是皇室間親情濃厚而導緻的護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