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賀東坐牢的這五年,外邊兒已經天翻地覆,退耕還林,村村都通上了水泥路,如此繁盛的時代到底是在他的有生之年享受到了,當然這一切都是他出獄後感恩國家,感謝生命的慨歎,此時的他睡在黑隆隆的牢房,思緒卻再也禁锢不住漫天的遐想起來,小梅還好嗎?女兒應該很高了吧,他在黑裡掐指一算,應該已經初中升高中了,已經打電話告訴他們明天就是出獄的日子,他卧在單人床上輾轉反側,他在獄中的這五年,過着極其簡單的生活,倒春寒的凍充盈在這空曠的牢房裡,他腳上的凍瘡讓他在有溫度的被窩裡奇癢無比,大腳指甲裡留着汩汩黃膿水,冰天雪地,酷熱難耐始終就那一雙解放鞋,光溜溜的圓腦袋像一個個刺猬,他回想起這幾年集體放風的時候着藍色犯人服的犯人像工廠裡的集體下工時壯觀景象,在碩大的農場内關押的全是重刑犯,一望無際的田壟上全是犯人們賣力的幹活兒,俯瞰下去像一個山水畫屏風。剛進來的犯人總斜眼瞧人,眼神裡總透着六親不認的兇殘,看誰都不服,勞改幾年後,憑你是哪裡的地頭蛇統統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下地幹活兒,繡花。王賀東側耳聽着牢房外邊兒噼裡啪啦的雨,穿着雨衣打着手電的巡警朝門房内胡亂射了一通,其餘人都屏氣凝神,生怕被抓走關禁閉,正當他合眼時,整個監獄區的警報聲尖利的響起來,黑裡的犯人們開始喧嘩,王賀東心裡一震,外邊一陣騷亂,隻聽見一聲槍響,所有喧嘩的聲音又都戛然而止。“給我安靜下來,沒你們的事兒。都給我老實點兒。”
隻聽見踩在雨裡跑來跑去的腳步聲,大卡車停在門口,一時間無數的腳步聲傾巢而出,警犬的狗吠,緊接着便是更猛烈的傾盆大雨,一句“媽的,狗娘養的往那邊跑了,快追。”牢房裡都警醒的聽着外邊兒的動靜,王賀東對面鋪上一個瘦削老頭清了清嗓子對着黑裡的衆人道:“媽的,有人越獄了,真他娘的有種,老子希望他趕緊跑,跑出去。”說罷沖衆人幸災樂禍的笑。
另外一個門口的漢子詫異道:“你們猜到底是誰這麼有種?”
“這裡幾百号人,那誰能猜得到,被抓回來了又要加重刑罰。”
王賀東擤了鼻涕,捏着嗓子道:“萬一沒抓到呢?”
“就知道你老小子沒睡着,明兒出獄,今兒晚上得狂歡才行。”
王賀東沒好氣道:“你們不也快了嗎?馬三爺橫豎就這半年了,瘦子一個月。”
“出去了常聯系。”
“那是自然,重新做人啊,這牢裡可不是人待的地兒,好好過日子吧,兄弟們。”王賀東歎了口氣道。
“回去了,老子要調查這事兒,我他媽就是被冤枉的,我還要那個夥計給我賠償呢!他在外邊兒倒是安逸。”
“王賀東,出去了一句話的事兒,有事兒說話就行,人生在世難得遇到幾個真朋友。”
“今兒還真是熱鬧,肯定是那裡邊兒的死刑犯不想死,才越獄的。”馬爺斷言道。
靠近門口的瘦子趕忙發出噓的音“聽,外邊兒安靜了,估摸着是抓着了。”
郊外的監獄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黑色,一會兒王賀東便聽見如雷貫耳的鼾聲,他也在漸入夢境。
一早,王賀東便被帶進一間封閉的小房間,桌子上是他入獄前進來的衣服褲子和一本小筆記本,一摞零碎角錢。
修長筆挺的獄警對他開玩笑道:“今兒終于可以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出去了重新做人,别再做那些事兒了,交友也要有心,不能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那不叫仗義,那叫沒腦子。”
王賀東連連點頭,清瘦的他眼窩凹陷,但眼神裡充滿對自由的向往。
“成,我就送你到這裡了,瞧,那應該是來接你的。”
王玄貴驅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郊區的監獄大門口,靠着車點了根煙,見大門打開,忙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跑幾步,邊走邊招手示意。
王賀東看着兩鬓斑白上了年紀的王玄貴,身材颀長的他變得越來越有領導的氣定神閑感,兩人相視而笑,少說也有五六年沒見了,兩人一同鑽進後車,一溜煙便開走了,王賀東坐立不安,他微微擡腳,不敢用力踩在米色的車墊子上,王玄貴拿來一包衣物遞給他。
“換了吧,這是我爸跟我說的,叫我接到你把你身上的衣物統統換了。”
王賀東愣了愣神,邊脫掉上衣“大伯,大伯身子還好吧!”
王玄貴撓了撓頭皮笑道:“人老了多少都會有些基礎病的,這是正常現象,還是閑不住,一輩子在田裡忙活,阿強去鎮上開了個超市,就老頭子一人住在原來那個地方。”
王玄強低下頭遲疑半晌,王賀東陷入沉思。
“你還沒問弟妹怎樣呢?現在的工資應該長了,不容易啊,一個女人撐起一個家,她沒有學曆也沒有文化,隻能去掃街,辛苦是辛苦了點兒,但是每個月有固定的收入,我也很久沒回去了,打電話是說都還好。”
“肯定是你的關系讓她去幹那個活兒的,王芬兩口子呢?”
“王芳、王芬王賀青在一個地兒,都去了廣州進廠,生活還可以,你看這五年來的變化,到處都在修,賀東啊,以後可千萬不幹這傻事兒了。”王玄強從車窗裡往外指了指,一路上繁盛的樹林整齊有序的栽種在街道兩盤,坐地而起的高樓把陽光折成曲線,王賀東跟着王玄強的視線往車窗外望去,一個嶄新的城市。
他沉默寡言的望着熙來攘往的人群和陌生的建築。
“現在國家啊,大力發展建設,提高經濟,組織培養了我們這一代人,所以城市建設和農村發展肯定會朝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的,你的任務呢就是好好的把王陽培養出來就算功德圓滿了,對了聽弟妹說王陽考上一中了,孩子成績很好。”
王賀東緊繃的神經總算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來。
“我今兒就想回去,你直接送我去車站,我自己搭班車回去吧!”
王玄強忙搖頭。
“也不用這麼着急吧,好歹也得去我那兒吃個飯,過一夜再走啊!有房間睡家裡,隻是我要去忙了,晚上下班才能陪你。”
“直接送我去車站吧,不耽誤你上班了。”
“我都想跟你倒到苦水,我們哥倆好好叙叙舊的。”
“你去忙你的,我們過年再叙,你反正要回去,到時候阿強我你三個人不醉不歸。”
王玄貴拿出一個新手機遞給王賀東無可奈何道:“既然你執意要這樣。”
“小吳待會兒把我丢在紀檢委門口我要去開個會,你把他送回去,送到鎮上。”
“這個手機你拿着,後邊兒工作的事情我已經讓阿強想辦法了,怎麼也得在鎮上弄個工作,這個你放心,我會給你安排好的。”
王賀東忙推辭,不好意思道:“都已經夠麻煩你們兄弟兩了,這我肯定不能要,工作的事我可以自己搞,要是家裡修繕缺錢的話,你再給我幫這個小忙還是可以,但是我是給你借的。”
“賀東,我們都是一家人,你這樣就太見外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以後村裡我爸沒少要打招呼。”
“手機我拿着,日後我肯定要還的,人說親兄弟明算賬,人要懂得感恩,你去上班去上班,我看小吳就直接送我去汽車總站就可以了。”
王玄強臨走朝前面駕駛位的小吳再三叮囑:“小吳,送回鎮上我弟那兒,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車子緩緩的在一尊威嚴的大理石建築停下,兩人相互推辭,王玄強這才連走帶跑的下車一閃身進了辦公大樓,王賀東把身子往前挪了挪湊近主駕駛位向小吳好言相勸道:“同志,送我去汽車總站就可以了,沒事的,太麻煩了。”小吳左右為難,徑直往城外開去。
“王哥,您就崩客氣了,這是領導交辦的事,如果隻送去汽車站等會兒回去挨批評的,反正也就來回兩個多小時,您要執意去汽車站那我這活兒還幹不幹?您就别推辭了。”
“您這口音不像本地人吧!”
“對,我是外地考過來的。”
“在這邊待得還習慣嗎?”
“挺好的,您這邊兒吃喝住行都挺習慣的。”
他往前探着的身子這才往後靠,但雙腳仍不敢用力輕松的放在潔淨的車内,随着車子輕搖,一陣濃烈的睡意襲來,再次醒來的時候仿若隔世,車窗外不斷後移的景物,讓他内心更加忐忑,五年沒見的妻女如今在世界的角落在沒有自己的生活裡究竟過得怎麼樣,面對着陌生又熟悉的街道内心卻隐隐不安,是對未知和生活無奈的強烈不安,他在表哥面前固然是自卑的,越來越大的生活差距讓他想把自己嚴實的包裹起來,心裡一面這麼想着,車子緩緩的停靠在岸,擡眼便看見一個矮小瘦弱的蒲小梅,一頭烏黑的發早已泛出幾縷亮眼的白絲,他百感交集,他自知虧欠了這個女人太多太多,阿強忙給小吳遞了包煙,把放在地下的一個塑料袋兒往車子裡邊兒提,王賀東提着藍布牛仔包開車門下了車,一時無言,阿強囑咐了小吳幾句便接過他手裡的提包,一面往超市裡邊兒走,王賀東四處打量,嶄新的瀝青柏油路,鎮上全然不似從前那麼髒亂。
“東哥,這幾年發展還是很快的,你看這鎮上是不是煥然一新。”
王賀東默默點頭。
一行幾人沿着超市的小走廊徑直往裡邊兒走,琳琅滿目的小食品副食品,文三妹圍着圍裙雙手沾着水笑臉吟吟道:“東哥,歡迎回來,趕緊吃飯吧!我這飯剛好熟了。”
“我來幫你。”站在一旁的蒲小梅咧開嘴忙湊上去,不由分說在碗櫃裡邊兒拿婉洗筷,兩個女人在廚房裡忙碌起來。
他與阿強緊挨着坐下,飯桌上的火鍋熱氣騰騰,翻滾的湯汁濺在桌上,他趕忙用抹布擦了擦,阿強倒了兩杯白酒,有說有笑的告訴他這酒是别人送的,都是好酒,蒲小梅穿着環衛工人的工作服端起飯碗夾了一點菜靠邊站着邊吃邊朝外望着有沒有人買東西。
“坐下吃吧!嫂子。”阿強剛坐下朝蒲小梅道。
蒲小梅客氣道:“我趕緊吃完要去上班了活兒還沒幹完呢!王賀東就麻煩你們了。”
她朝王賀東詢問道:“你等會兒回村部給大伯帶點東西回去,别空手上門。”
王賀東朝她點點頭。
“他在裡邊兒的腸胃應該調得比較好了,一下子吃這麼油膩的刺激性食物行不行诶,尤其是白酒,怕出什麼問題。”
王賀東回複道:“沒事,少沾一點點。”
“八斤在幹什麼?”
“這麼多年了一點音信都沒有。”王玄強夾了一塊雞肉塞進嘴裡囫囵道。
“你别想那公案了,還是好好圖謀圖謀自己幹什麼。”
“嫂子,這個已經給他安排好了。”
“這些年嫂子一個人撐起一個家也屬實不容易,東哥,你要沒有嫂子诶家不成家。”
“是啊,她可是王家的功臣。”
蒲小梅一張飽經風霜的幹癟粗糙的臉羞得通紅,忙解釋道:“如果不是靠你們兩兄弟我這日子也難得過,反正王賀東回來了,肯定是要加倍奉還的,如果還不了還有陽陽,是必須要還的。”
“你看你看,嫂子你這就太見外了。”
蒲小梅三兩口扒拉完,折轉身把碗筷放在廚房的洗碗池内,嘴邊還殘留着油脂,邊嚼邊告辭,文三妹在前廳的收銀台端着飯碗招呼着進來買東西的客人,哥倆兒在裡邊兒饒有興味的喝起來。
蒲小梅在門口不住的囑咐文三妹。
“看着他兩,他剛回來,清淡飲食習慣了的,一下子豪飲怕出問題。”
“嫂子,放心咯,我看着,你今天就不那麼辛苦了早點收工回這邊來。”
蒲小梅戴着手套出門了。
王賀東酒過三巡才徹底放開,脫掉外套,豪言壯志道:“阿強,你知道的我替他背了5年的冤,我肯定還要找八斤的,欠我的錢肯定得要回來,不然我怎麼起家?眼下這個情況,我不能再讓你嫂子跟着受苦了,作為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擔當。”
阿強端起小酒杯一張關公紅臉點頭道:“話是這麼說,來,我幹了。”他一仰脖砸了一口,眼睛眯成一條縫,夾起一粒花生米遞進去。
“東哥,八斤現在是活不見屍死不見人,他家裡沒人在這裡了,如果死磕這個沒有意義,你要先保證家裡的基本生活,咱今兒好好喝幾盅,不提這些糟心事。”
“兄弟,你這話是對的,先得保證家裡的基本生活。”
阿強擡起頭遞了根煙,自己用火柴點燃煙,長吸了一口道:“我這裡有一個訂貨員的工作,給鎮上各大超市搬運大件零食的活兒,工資多勞多得,你再去考個駕照就可以開車去鄉下送貨,你看你幹不幹。”
王賀東接過煙順手挂在耳朵上,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豬蹄肉狼吞虎咽。
“我有啥挑的,隻是我要先回去看看,屋裡邊兒的情況,順道看看大伯,一個人在那裡,先幹後面再說,不過我實在不太好意思麻煩你們兩兄弟了。你們一般多久回去一趟。”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喝喝。”
阿強放下小酒杯,起身拿了點青菜。
“我不忙的時候一個星期會回去兩次,忙的時候顧不上也會去一回。”
王賀東一聲大喝起來,哼唱起歌,倒是把夫妻兩吓了一跳,在外閑逛的客人紛紛朝裡張望,着實吓了一機靈。
文三妹空着碗見兩人說話都有點不着邊際,踱着步進來沒好氣的怪罪阿強道:“阿強,你還是悠着點兒,後面的日子天長地久有的是叙舊的時候,慢慢來不,東哥你也要悠着點兒,别把自己弄得太難受了。”
“弟妹,你放心,我王賀東就是一條爛掉渣的命,怎麼着也死不了的,老天爺就是看準了我,往死勁兒的折騰我呢,越折騰我越來勁。”
文三妹敷衍着笑笑,明顯感覺到王賀東已經喝多了,一個勁兒的瞪阿強。
果然這話還沒落音,王賀東肚子裡就一股酸水往上沖,他起身橫沖直撞,踉踉跄跄的跪趴在洗手池裡一陣嘔吐,阿強在一旁皺着眉扶着他。
王賀東擺手道:“沒事,我沒醉,咱哥倆兒好久不見了,高興,再喝。”又一陣嘔吐,一股酸臭的腐蝕黴味從嘴裡散出來,王賀東已完全倒在朱紅瓷磚下,夫妻兩連拖帶拽把他擡去了一樓的倉庫客房。文三妹白了眼阿強。嘴裡喋喋不休。
他一覺醒來,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整個超市一樓空無一人,超市大門已經鎖上,他掏摸口袋裡的手機,就着手機屏光穿了衣物,偷偷起身離開了阿強的超市,臨走給阿強發了條短信,平常阿強一家人住在樓上,王村和王陽都在鎮上的住宿學校,蒲小梅自己租了一間簡陋的小單間,王陽大部分時間都和王村在一起,一起回家一起寫作業一起上學,兩人長得也頗像,王村不愛學習,唯獨語文成績好,其它的學科都是一團糟,姐姐常常教她,自己一副生無可戀、抓耳撓腮,文三妹就在一旁忙不疊咯咯笑,一面又憂心忡忡王村的學習差,王村小時候是個黑不溜秋的小黑妹,大了越發端正秀氣了,倒中和了她爸媽的優點,唯獨學習一團糟,阿強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态度,隻要女兒高興怎麼着都好。王賀東拎着自己的牛仔挎包踽踽獨行在略顯蕭條的鎮上,他仰天長歎一聲,黃燈下的綿綿細雨像無數飛揚的煙塵随風飄搖,輕拂他的臉頰,他想起了在監獄裡出監勞工時在高大的圍牆外想起的歌謠。
“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讓它牽引你的夢;
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曆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紅紅心中藍藍的天是個生命的開始。”
蒲小梅穿着環衛服拖着綠色環衛車,吃力的拉着一拖鬥腐爛的垃圾,一步一個腳印,臉上被歲月碾壓過的折痕清晰可見,整張臉日曬夜露像嶙峋的老樹皮,王賀東站在路燈下連跌帶跑的迎上前接過蒲小梅手上的垃圾車,蒲小梅緩慢的直起身,捶打着腰部。
兩人默默無言的走了很長一截路,将垃圾倒在指定站點時這才相伴着走回那間老舊巷子裡的破爛房,王賀東站在直不起身的屋子,淚水奪眶而出,想象着蒲小梅究竟節衣縮食到什麼程度才能住這麼破爛的房子,小梅疲憊的整理床鋪,邊鋪床邊喃喃道:“你好好的就在阿強那兒睡,跑這兒來幹什麼?明兒你回老家去看看,然後收拾收拾心情看幹點什麼。”
王賀東一把擁過佝偻矮小的蒲小梅,兩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居然在這風雨飄搖的小屋裡痛哭了起來,蒲小梅無聲的啜泣着,她像一個人馱着幾百斤重的石頭獨自撐過了這麼多年,回頭看才明白自己操勞成疾,除了一個王陽,自己一無所有,但她是知足的,她趴在王賀東懷裡久久不能平靜,把這些年來的委屈和難過統統釋放出來,王賀東心疼這個女人,這個無比深愛他的女人,他到此時此刻在自己女人身上看到了為母則剛,他錘頭哽咽。
蒲小梅為他打了洗腳水,兩人脫掉襪子在一個桶裡相互緊挨着。
夜裡王賀東五年來的忍耐此一刻已經到達頂峰,身體上的原動力一瀉千裡,兩人老骥伏枥,王賀東才心滿意足的從小梅身上下來,兩人在黑裡平躺着。
“你準備怎麼辦?”蒲小梅在被窩裡穿上底褲擔憂道。
“先幹活兒存點兒錢,有點兒本錢了才能幹其他的事情,否則完全走不動。”
“八斤那事兒你甭想了,你踏踏實實的幹活兒,我相信老天爺總不會那麼薄待苦命人的。”
“陽陽呢?”
蒲小梅在黑裡裂開嘴,一臉欣慰道:“陽陽成績很好,我隻能告訴她努力讀書,替媽媽争口氣,回回都是前五名,學習一點兒沒操心,所以才有更大的動力為她準備将來大學的費用啊,那可是一筆不少的錢。”
“這些年苦了你了。”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王賀東,真的,每天晚上我拉闆車拉不上去的時候就祈求上蒼什麼時候是個頭,可是我等來了,這些坎不算什麼,我們還沒有到走投無路死路一條的地步,總能好好活着的,再難活着也比死了強,死了就一點希望都沒了。”
“嗯,你這話我贊同,你把陽陽養的很好,她不會因為有一個勞改犯的爸對我敵對吧。”
“你看看你,太多餘了,再怎麼着也是你的女兒,而且這事兒我已經把前因後果全部講清楚了,責任不能全在你一個人身上,你現在隻要好好努力,一家人的生活還是能回到以前的,我相信你。”
一張單人床上強行塞了兩個成年人,屬實有點太擁擠,蒲小梅一個勁兒的往王賀東身上靠。
“大概另一半存在的價值就在這裡,蒲小梅,我還是應該感謝你,有你,我三生有幸,而且我也應該感恩上天。”
“别說那些煽情的話,你可從來不是個煽情的人,都老夫老妻了,停了特别讓人羞,明天回家去看看吧,找找大伯,在村裡溜達溜達,自己好好合計合計。”
兩人一同在這漆黑的下半夜,在悶雷震天響的世界一隅緊緊相擁着,王賀東泛起潮熱,他心滿意足的沉睡下去,沉睡下去。
蒲小梅的生物鐘非常準,天沒亮便小心翼翼的起床,生怕把王賀東吵醒,輕手輕腳的收拾停當背起掃帚拉着闆車往鎮上的菜市場去,今天趕集,陸陸續續的小攤販已經在緊俏雜亂的菜市場搶占最佳位置,她要趕在争搶位置之前把菜市場打掃幹淨。
王賀東精神抖擻的回了村部,望見拔地而起越來越多的小平房,他經過村西口,李臘梅拄着一根棍子正在趕鴨,兩人不約而同的彼此對望,李臘梅這些年來精神恢複得倒也差不多了,每個月去大嫂醫院進行治療,已經是一個正常的中年人,王賀東倒率先朝她咧嘴笑了笑,問候道:“還好?”
李臘梅朝他點點頭,兩人寒暄了這麼一句王賀東便徑直朝自家走去,十字路口已經是整潔幹淨的水泥路,望着自家那間紅磚瓦房在村裡倒顯得極其突兀,他放下牛仔提包便馬不停蹄先去找了郭米,郭米的生活照舊多姿多彩,他依舊有歌舞升平的娛樂供他消磨,郭慧這些年來跟着她男人走南闖北極少回家,但錢倒是沒少寄回來,容老爺倒是一門心思關起門來過自己的生活了,王賀東隻匆匆的瞥了眼牌桌上神采飛揚的郭米便悄無聲息的離開了,等王賀東走了郭米才回過神來,砸了自己腦門兒一下,趕緊驅散了家裡幾桌牌桌,一個勁兒賠不是,一人調侃道:“喲,這兒子回來了,牌都不打了。”
“我都沒回過神來我說這是誰,看我是老糊塗了,他剛從裡邊而出來,好歹要接風洗塵,改天再陪你們玩兒好。”
衆人便悻悻散去。
郭米給王儀撥了通電話,今天給王賀東接風洗塵,挂掉電話他便收拾停當,和老相好小玲咕叽幾句。
小玲現在已經堂而皇之的跟着他,隊部的人總拿她取笑講她丈夫兒子怎麼辦?丈夫回來了豈不是要和郭師傅公平競争,小玲總打着大哈哈也就蒙混過去,兩人常常出雙入對,郭米對小玲也極盡寵愛,水溫永遠是自己先試好,遇着小玲心情不好他給她做一大桌子好吃的逗她開心,看見喜歡的衣服豪擲千金完全不在話下,從不說她,兩人也從不眼紅脖子粗的大打出手。
小玲歪在一旁笑道:“你看你,兒子回來了,人都是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在忙活什麼,忙活半天。”
“你明知道他來了,你不提醒我。”
“我哪兒知道你就這麼投入,你自己的問題還反過來怪我。”
“沒有,沒怪你,我的問題。”
“上次醫生說你要注意肺,一聽你咳嗽整個地動山搖的。”
郭米忙換了一件幹淨衣服,小玲也跟着一塊兒出門,搖搖擺擺的走去王儀家。
王賀東提着兩瓶酒興緻勃勃走進大伯前院,關門閉戶,無人應聲,他在窗戶口瞄了幾眼,随手把酒袋子放在窗台上,于是信步往河邊上走,一個人沿着下河塘上大堤拐進後山,在翻越一片小土丘便看見銀白的彎曲的河流,毛裡湖依舊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親切、舒适、湖邊一片茫茫的綠瑩瑩青草上開出紅黃的白花,招蜂引蝶,他遠眺過去一個黝黑幹瘦的老年人影,接着便一陣猛烈的咳嗽,湖對岸是漫山的叢林荊棘,王賀東雀躍的走在田埂上,王儀坐在黃泥土塊上歇陣,邊抽煙邊若有所思的望向遠方,從他身上照舊能覺察出他硬朗健碩的身子骨,整個背成一個彎鈎。
“大伯。”順着風這一聲熟悉的呼喊讓王儀疑惑掉頭,隻見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他展顔笑起來,盡管在電話裡已經知道東兒回來,但時隔五年不見還是頗想念這個侄兒。
“诶。”王儀聲音裡帶着興奮,站起身迎上前。
“走走,回家,回家,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您這腿腳還方便吧。”
“方便,你看老當益壯。”王儀容光煥發的朝胸膛拍了拍。
“我昨兒在阿強那裡。”
“這一向都還好?身子骨還硬朗不?”
“你看着我氣色怎麼樣?還行,老了基礎疾病肯定免不了的,有些零件老化損壞維修不了的,順其自然。”
“跟着阿強去鎮上生活不方便點嗎?”
“跟他們搞不來,一個人在一邊自由自在,省得跟你們年輕人攪和在一起,隊上多的是跟我一樣的,怕什麼。”王儀一臉灑脫道。
“我準備在家發展了,也不出去了。”
“隊裡現在就剩下幾個老東西了,年輕人基本上都出去了。”
王賀東替王儀把土篩子和鋤頭抗在肩上,兩人一前一後往家走。郭米倒是輕車熟路拿了鑰匙直接開門在廚房炒起菜來,小玲也一副輕車熟路在一旁打下手。王賀東和王儀一進門,小玲臉上疊滿笑容和善道:“大哥,沒經過你允許,擅自進來了。”那叫一個親切。
王儀一擺手道:“這不跟自己家一樣,今兒高興,賀東你那個媳婦兒是真不錯,你可别虧待了小梅。”
四人同坐在小方桌上,王儀直咽口水,一小碟腌蘿蔔,一盤香腸大蒜,爐子裡一鍋清炖草魚、一疊花生米、一盤清炒莴筍絲,小玲擺了三個空碗給他們,王賀東坐在下首小心翼翼的給兩人倒酒,自己拿了空杯子倒了一杯白開水。
“我昨天和阿強小酌了兩杯,把自己整個倒下,在裡面清淡慣了,剛一出來大魚大肉的胃受不了,兩位長輩喝好。”
郭米一雙鼓凸的眼睛,油黑的臉,開始高談論闊起來,你道他講什麼奇聞轶事,小玲端起飯碗坐在竈膛的小闆凳上張起耳朵。
“現在的時代是越來越好了,還是沾了改革開放的光,曆史上你看張飛、關公沒有一個是好下場,總有一批沖鋒陷陣的死士。”
“你這講不好的,你看魏忠賢,曆史上最大的閹黨,他一生活得也風光,雖然自殺了,但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還名留青史。”
“大伯,他可是遺臭萬年啊。”
郭米光溜腦門兒上噙滿細汗,借着酒意湊近王儀悄聲道:“李林響,我看那個老家夥也得意不了多久了的。”
王賀東翹着二郎腿一副滿不在乎。
“他成天跟條老哈巴狗一樣,圍在村長邊上,退耕還林喊了幾年了。沒瞅見湖邊上那7分水田一直沒征用,他打了關系的,不給栽樹。”
“唉,我們都是些老家夥了,未來還是你們年輕人的。就這麼檔子事兒。”
王賀東端起碗倒認真的吃起飯來,從煙盒裡抽了兩根煙敬給郭米和王儀,他又從口袋裡掏摸了一陣,嘴裡叼着煙道:“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他了,老了,确實老了很多了。”
“你看我們兩個老東西都多大年紀了,賀東啊,種田是沒有出路的。”
“所以老家夥們就得靠邊站,歇一歇了,讓年輕人來不?”
“我想起了98年發大水那一年,死了好多人,我們啊,不曉得哪一天就被收走咯。”
小玲在一旁打哈哈道:“你們兩好好活,活到孫女兒結婚生子,吃一吃孫女婿的好煙好酒才罷涅。”
五月微風和煦,晌午的太陽沿着窗柩直射進廚房,一塊正方形光斑影影綽綽的打在小玲坐着的背上,整個人都漫在金色陽光裡,飯桌上的三人酒足飯飽,王賀東用牙簽戳了戳塞在牙縫裡的肉渣,郭米端起面前白瓷茶杯裡的濃茶吹了兩口,一面還聊着當下的時局。
王賀東向大伯辭行後,第二天就開始着手修繕自家塌陷的屋頂,秦四娘戴着鬥笠,拄着拐棍慢悠悠的駐足在他們家門前寒暄幾句,村裡的老家夥們都來問候了一遍,王賀東架着梯子,坐在屋頂極目遠眺,年輕時竟然從來沒有機會欣賞山水畫,一時竟看呆了,他突然仰天長嘯,大伯佝偻着背向上仰視,擔憂道:“怎麼了?看見什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等我下來跟你說。”王賀東小心翼翼的順着梯子一步一個台階往下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驚喜的對大伯道:“大伯,我要去貸款,幹點事情,小梅也不用天天起早貪黑了,我就是要改善他們娘倆的生活,我再拼一把,這回往小了搞,在能支付的範圍之内做。”
大伯遲疑道:“現在要走穩當一點的路,不能腦子一發熱,剛出來還是多問問有什麼風險,做任何決定都要先把那事兒想個底朝天再決定。”
“我知道大伯,這回我一定好好想清楚,不和别人合夥了,自己單幹。”
王儀轉身撿起地下的碎瓦片往橘字林裡使勁丢去。
李林響每天都關門緊戶,偶爾會看見李林響和婆娘兩人一個前一個後挑糞去菜園子淋糞、鋤草、起溝,李家無後這件事仍舊是李林響心裡的一塊心病。好幾次都是他慫恿老婆子去縣城找大兒媳找找偏方,基本上都無果,而小兒子杳無音訊,就剩下一個孤寡李臘梅和一個憨憨傻傻的外甥女。
王家和李家破冰源于這麼一樁事,說來也是一樁慘事,這年8月,天氣出氣的熱,大地像一口蒸籠,李林響打着背心汗衫坐在廚房後門口執一柄蒲扇搖風,有一口隐隐熱風從門前過,家裡隻他一人,王賀東正好在他菜園下邊兒的一塊水田裡栽種什麼?一頭赫然白發襯得他那張馬臉素淨潔白,他背起一根魚竿,戴一頂鬥笠,提一個紅色小桶直走到下河口的大堤,一邊是綠油油的草坡,一邊是碧波蕩漾的小水庫,在往外邊是一片小山坡茂林,最後便是如同一塊玻璃鏡的湖面,他僵直一動不動的坐在小矮凳上,目不轉睛的盯着塘裡一根紅色警示泡沫,一股暴曬的腥味迎面拂來,王賀青戴着草帽早瞥見了他,隻裝作不認識。
李林響剛站起身拉起釣魚竿,隻見兩眼一黑直愣栽倒下去,右邊瘋狂癫痫,他毫無知覺,右邊傳來電擊的抖動,王賀東眼見着,猶猶豫豫,不能見死不救,最終他丢了手裡的農具迅速跑過來,背起他一路狂奔,在隊裡的大路上一個勁兒嚷道,叫人送他去衛生院,此時的李林響已經渾然沒有知覺,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平靜的躺在醫院,全身動彈不得,像被挨了一頓狠狠的揍,渾身疼痛,李臘梅和他老婆站在一旁哽咽,這黃金6小時是王賀東争取來的,這是中風的典型性狀,他出院後手已經不能任意驅使,腿一瘸一拐,李根富提了一盒煙酒當面感謝王賀東的救命之恩,好多年沒見的李根富顯然不是當初那個毛頭小子的樣子,倒多了幾分領導的沉穩和氣定神閑。
李根紅攜着妻子姜喜春挨家挨戶感謝,來王賀東家坐了許久,夫妻兩同坐一方,王賀東坐一方,相互遞了煙邊抽邊聊起來。
“說起來,我們至少有15年沒見了。”
“是的,我要不出那麼個事兒,也還是見得着,你父親沒事就行。”
“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現在恢複成這樣子。”
李根富支支吾吾起來,試探道:“你們王芳在哪兒你們知道不?”
“跟我二妹在廣州呢!”
“我說個事情你先别生氣好不?”
姜喜春和王賀東不約而同驚訝的望向他。
“你們别這麼看我,我也是才知道的,我弟和你四妹在一起了,兩人還生了個孩子,今年過年會帶回來。”
王賀東一整個呆住。
“我二妹也不知道,他們兩至今誰都沒說?我進去那麼多年,她倒是偶爾給我那口子彙錢。”
“據我弟說的是,一直沒告訴家裡是怕大家都反對,他們現在在深圳自己創業,已經小有成色了。”
王賀東轉念一想,笑道:“那挺好,當然是希望四妹能過好,你爸那邊還是由他們自己說吧,我們這邊不是問題,隻要李根紅對她好,我們自然是沒什麼說的。”
回來的路上姜喜春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一個勁兒往前沖。
“李根富,你現在是膽兒肥了,什麼都瞞着我?你是不是也向在外面冷不丁弄個孩子出來。”
“你小點兒聲,我還要臉的,你平白無故說這些話,我招你惹你了。”
“你趕忙去告訴你爹吧,他就盼着抱大孫子呢!”
“他那個是個女孩兒。”
“你看看你們這些男人,嘴裡口口聲聲說不在乎,不重男輕女,到頭來呢!”
李根富睃了她一眼,走在後頭喃喃道:“不可理喻。”
姜喜春賭氣到家後閃身徑直上二樓摔門進了房間,李林響歪着嘴,勾着手盯着李根富。
“沒事,生點小氣。”
“早知道這樣,你還不如找一個普通家庭的女孩兒,生個一男半女,也不至于讓李家絕後。”李林響聲音厚重含糊道。
“爸,您别操心這些事兒了,好好恢複身體吧,你看人家王賀東還救你,你不要再對王家有那麼大的深仇大恨了,況且,,,,算了我不說了,回頭又跟我吵起來,你都是黃土埋了一截的人了,和氣生财。”
李林響垂下腦袋,李根富頭一次看見一生要強的父親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又于心不忍道:“以後你們瞧見了就好好招呼,沒必要搞得魚死網破,對誰家都不好,希望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爸,你都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了,生活是個什麼樣兒我們都清楚,誰也不必為難誰,至于孩子的事兒,老弟肯定有,你放心啊,他說他今年過年回來,回來了别橫看不順眼豎看不順心,他在深圳過得挺好的。”
李林響坐在椅子衛生間的椅子上等着李根富替他擦洗。
“王賀東這事兒我還要當面謝他的,改天請他們一大家子吃個飯。”
“對咯,就是這麼個理兒。”
李根富彎腰從桶裡擰起毛巾,肥胖的身子做這麼幾個動作讓他大口喘着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