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圖書室裡飄着咖啡與舊書的味道。忍誠将一本燙金封面的《法語基礎會話》推到我面前,書頁間夾着父親手寫的便簽:「莎士比亞書店的窗邊座位能看到最美的巴黎聖母院」。
"Bonjour."忍誠的發音生硬得像在念化學公式,陽光穿過他手中的可頌面包,在書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窗外,初穗正拉着由美練習法語數字,她的"un, deux, trois"聽起來像在唱童謠。
天滿光靠在窗邊,手裡把玩着那枚從泳池找回的紐扣。當由美念到"sept"(七)時,她突然開口:"Huit."(八)發音标準得令人驚訝。
"光會法語?"初穗瞪大眼睛。
光别過臉,耳尖微紅:"...小時候在瑞士住過。"
由美的素描本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翻開的頁面上不知何時畫滿了埃菲爾鐵塔的速寫。
放學回家時,母親正在和室擦拭一把從未見過的西洋傘。墨綠色的傘面上用金線繡着"Shakespeare and Company"的字樣,傘骨已經有些生鏽。
"這是..."
"巴黎的紀念品。"母親的手指撫過傘柄上的刻痕,"那年夏天總是突然下雨。"
她拉開樟木箱的抽屜,取出一張泛黃的巴黎地圖。蒙馬特高地上畫着紅圈,旁邊标注着「Jean的可頌」;塞納河畔有個墨水暈開的星号,寫着「佐野摔倒處」;而拉丁區密密麻麻記滿了各種音樂會日期。
"您經常去莎士比亞書店?"我指着地圖上被反複圈畫的地點。
母親将銀撥子放在地圖中央:"那裡二樓有架走音的老鋼琴,和你父親在舊琴室找到的那架是同一個牌子。"
窗外的雨突然下了起來,打在庭院裡的山茶花上。母親望着雨幕,輕聲哼起一首法語歌的調子。
周末的早餐桌上,父親面前攤開着兩份企劃書。一份印着日本外務省的徽章,另一份則是巴黎音樂學院的燙金信箋。
"文化交流顧問的工作比想象中複雜。"他推了推眼鏡,"需要每個月往返東京和巴黎。"
母親端來的味噌湯碗底沉着一個小巧的巴黎鐵塔造型湯勺。父親用它攪動湯汁時,鐵塔的影子在碗裡搖晃。
"下個月我要先去巴黎安排住所。"父親突然放下湯勺,"咲夜,要不要趁春假..."
他的話被門鈴聲打斷。快遞員送來一個長方形的包裹,寄件人欄寫着「J. Moreau」。拆開後是一本1920年代出版的《尤利西斯》,扉頁上有鋼筆寫的贈言:「給常駐巴黎的日本朋友——永遠保留的窗邊座位。」
父親突然紅了眼眶。他翻開書的第365頁,裡面夾着一張1985年的車票:巴黎聖米歇爾站到盧森堡站,單程。
"那天我本該回實習宿舍的。"父親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在莎士比亞書店待到了打烊。"
舊琴室的鋼琴終于調好了音。忍誠将修改過的《東京雨音》樂譜鋪在琴蓋上,奇怪的是每個小節都用法語标注了演奏提示。
"輕柔地..."我的手指按在琴鍵上,"這是Jean教授的建議?"
忍誠搖搖頭,指向譜面角落的鉛筆字迹:「今朝子1985.7.15」。原來這是母親當年在巴黎創作的曲子。
我們試着合奏。三味線的滑音與鋼琴的旋律交織時,忍誠突然改用小提琴拉出《馬賽曲》的片段。兩種文化的聲音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就像塞納河與隅田川的水在樂譜中交彙。
初穗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裡舉着兩杯自動販賣機的熱可可:"你們知道嗎?巴黎的可可要加海鹽和奶油。"
由美從她身後探出頭,素描本上已經畫好了我們未來在巴黎演出的場景:忍誠穿着燕尾服,我穿着改良振袖,背景是莎士比亞書店的綠色招牌。
夜深了,我躺在被窩裡用手機查詢巴黎的天氣。APP顯示此刻塞納河畔氣溫12度,晴,日出時間7:42am——而東京已是深夜。
LINE突然彈出忍誠的消息:「剛和Jean教授視頻完。」附帶的照片裡,父親舉着一塊粉筆寫的牌子:「時差9小時,但音樂無時差。」
窗外,滿月懸在庭院裡的楓樹上。我想起母親說過,她曾在巴黎的月光下用三味線彈奏《荒城之月》。而此刻父親大概正在打包行李,準備他的雙城生活。
手機又震動起來。這次是父親發來的莎士比亞書店最新照片,窗邊座位上放着一本攤開的《法語基礎會話》,旁邊是用北海道巧克力做的書簽。
「給你母親和咲夜留的座位。」他寫道,「随時歡迎。」
過了幾個星期父親久違的回來了,我待在書房裡,陪伴着短暫見面的父親。
父親的書房裡彌漫着樟腦丸與紅茶混合的氣味。我跪坐在榻榻米上,看着他往行李箱裡塞進一盒又一盒的東京特産。羊羹、最中、金平糖在箱子裡整齊排列,像一支即将遠征的和菓子軍隊。